被紅線綑綁的舞台 戲劇界瀰層層陰霾

被紅線綑綁的舞台 戲劇界瀰層層陰霾
近日多齣舞台劇在演出前夕被煞停,劇界憂慮紅線審查界線模糊。(設計圖片)

劇場內,台上的演員等待著眼前帷幕拉開。忽爾,「演出取消」一聲令下,場內的燈全滅,台下座椅頓成虛席,僅餘的是化作泡影的期待。

近月戲劇界四面楚歌,先有藝術發展局以上屆舞台劇獎頒獎禮「損害藝發局聲譽」為由,決定扣減項目最後一期資助,接連又有共融舞台劇演出以「製作安排變動」為由被取消。連演藝學院學生畢業作品,也因「參與師生將會面對法律風險」,在演出前夕突然煞停。連串事件令坊間揣測演出取消原因與紅線題材審查,或演出者於2019年反修例運動的舉措有關。

資助被減、演出被禁的消息頻生,劇界指現時缺乏清晰準則,無所適從。紅線飄忽不定,劇界能如何自處,把這齣舞台劇演下去?

記者|趙潤滿 編輯|羅杏兒 攝影|羅杏兒 趙潤滿  

聾人舞團「森林樂」團長黃耀邦﹙Jason﹚去年8月收到香港青年藝術協會邀請,為傷健舞台劇《共鳴舞曲》擔任編舞導師。舞台劇原定於今年3月下旬公演,卻在演出前一個月收到主辦方通知,演出因「製作安排變動」為由宣布取消。

黃耀邦在2月9日收到青年藝術協會通知舞台劇需要暫停綵排,同日收到朋友在面書上轉發帖文,內容提及一齣由聾啞人士擔演的舞台劇被贊助方暫停資助,因「經專業審查後發現該名監製幾年前曾教人用手語唱榮光」。當刻黃耀邦不期然把兩件事串聯起來,認為「答案很明顯」,帖文所指的正是自己。

其後在2月15日,他與協會藝術總監及兩位負責職員會面30分鐘,當時黃耀邦不斷追問取消是否因版權問題,或是因為自己曾在2019年公開為反修例活動作手語傳譯,惟協會職員均沒有回答,只是重複「製作安排變動」一句話。過程中,職員表情無奈、不斷歎氣,及後雙方陷入沈默。他表示:「我覺得很無奈,因為我寧願他們直接說那個原因是什麼,讓我可以跟其他成員交代。」

劇目《共鳴舞曲》的編舞導師黃耀邦對演出被取消的決定感到無奈
劇目《共鳴舞曲》的編舞導師黃耀邦對演出被取消的決定感到無奈,但仍會在香港尋找其他出路。(羅杏兒攝)

審查針對演出者背景 而非作品本身

自幼失聰但熱愛舞蹈,透過感受音樂在地板上的震動,即使聽不到音樂也無阻黃耀邦隨拍子起舞。他學習舞蹈已約十餘年,並於2010年成立聾人舞團「森林樂」。這次《共鳴舞曲》由舞團團員和新成員一起合作,主題是「請你相信」,講述在城市裏面的人會面對很多迷茫、掙扎,但有一群人彼此支持,找到夢想。劇團由17位聾人、弱聽和健聽人士組成,希望推廣共融和正面信息。黃耀邦指團員知悉主辦單位答覆時感到生氣和難過,同時為無法演出而感到可惜。「如果是因為我的關係,我自己一個人取消、退出沒問題,但是希望不要影響其他團員。」

被問及被審查的感受,他皺起眉頭,略顯無奈地以手語比劃出:「我沒有做錯事」,當時接連有幾套舞台劇被取消,黃耀邦直言「沒有想過輪到自己」。當所創作的內容與政治或敏感話題無關,卻仍被取消演出,他不禁懷疑演出標準是對人不對事,亦令他質疑政府推動文化藝術表演的說辭只是口號。他擔心事件後演出機會減少,自己的藝術生涯會因此受打擊。

「其實大家都是不知道原因,到現在說了這麼久,沒有得到一個確實的原因是為甚麼,我覺得是針對我這個人而已。」

「森林樂」為全港第一個聾人舞團,於2010年由黃耀邦創立,集合了聾人、弱聽與健聽人士。
「森林樂」為全港第一個聾人舞團,於2010年由黃耀邦創立,集合了聾人、弱聽與健聽人士。(受訪者提供)

藝發局戲劇界民選代表區永東同意事件中審查演出者而非作品,做法存有爭議,他質疑「怎樣判定一個人其實是不適合、是不可以去做一個表演藝術作品呢?」他指出業界對於藝術工作者因個人背景及過往言論,而被限制製作演出機會是不能接受。

「我始終覺得應該看藝術作品本身,不應該看藝術作者的背景。」

區:被禁製作並無問題 苦無辯解機會

要煞停演出的,不只黃耀邦的舞團。今年1月,劇團「小伙子理想空間」團員被匿名投訴,以螢幕截圖向教育局指控團員曾於2019年發表不當言論。教育局九龍城區學校發展組按《國家安全:學校具體措施》指引,指示提供演出場地的兆基創意書院和劇團解除場地租約。劇團原訂兩個公演劇目《三分鐘銀行》及《窮一生藝術館》於2月上旬的演出被逼取消,並宣布休團。

劇團其後向區永東求助,在閱覽劇本文本以及劇目排練錄影後,區永東認為劇目不涉及任何敏感或具爭議性議題,對於一個「無傷大雅」的製作被停止感到疑惑。他於1月31日去信教育局九龍城區學校發展組,就查證截圖、局方不支持租借場地原因及被投訴者是否有作出澄清的辯解機制三方面,要求對方回應及加以說明。逾三星期後,他於2月23日收到發展組電郵回覆,內容僅提及局方有需要跟進投訴,並稱如對結果不滿可到教育局優化學校投訴管理計劃網站投訴,電郵並沒有公布匿名投訴的細節,亦未有公開團員涉及不當言論的網上截圖。

區永東認為局方的回覆未有回應他的疑問,而且在表演被取消後才獲告知有投訴渠道已經太遲。他指出從上述兩宗事件中,反映在官方審查時,演出者過往的言行「不是沒有追溯力」。他亦認為當相關機構中止任何演出時,應該提供證據,並給予受影響人士辯解、回應的機會,體現正當的程序。

藝發局戲劇界民選代表區永東希望連月來發生的事件,成為建立溝通渠道的契機,讓業界能了解政府的憂慮。
藝發局戲劇界民選代表區永東希望連月來發生的事件,成為建立溝通渠道的契機,讓業界能了解政府的憂慮。(趙潤滿攝)

藝術評價不接受覆核 上訴機制缺

今年1月,藝術發展局指上屆舞台劇獎頒獎禮「偏離以往做法」——邀請當時充滿新聞話題的漫畫家尊子及記者蔡玉玲作嘉賓,主持內容又以「紅線、紅橋」為話題,損害藝發局聲譽,於是決定扣減項目最後一期的資助,亦不會為今年的頒獎禮提供或贊助場地。

香港專業戲劇人同盟副會長黃劍冰從事劇界逾30年,她指藝發局就劇協舞台劇事件的處理是一反常態。過往藝發局拒絕資助申請時,解釋原因只會用「藝術水平未達標」、「製作團隊未盡專業」等簡短評語。今次卻長篇大論說明原因,劇界認為做法刻意。黃劍冰強調劇界一直奉公守法,

「我們無預料過阿包(蔡玉玲)、尊子,他們無任何案件在身;或者(司儀)阿祖和陸昕說笑都會觸礁;就知道敏感程度越來越嚴重。」

香港專業戲劇人同盟副會長黃劍冰指同盟在2月開始收集業界意見及被取消演出案例,希望將來與政府溝通。
香港專業戲劇人同盟副會長黃劍冰指同盟在2月開始收集業界意見及被取消演出案例,希望將來與政府溝通。(羅杏兒攝)

藝發局批出資助前,一般參考由該局委派的獨立藝評人的報告。負責撰寫劇協上屆頒獎禮報告的陳瑋鑫在商台節目中確認,自己就頒獎禮的不同細項評分由A至B,氣氛整體中上,不認為頒獎禮做法有問題。而藝發局最後決定削減資助,自己是在事件公開後才得悉。他在節目上表示,藝發局以「語帶相關」作為指控,「是挺危險的一件事」。

黃劍冰呼應指,當頒獎禮上的黑色幽默都不允許時,是否代表將來所有帶諷刺性質或是荒誕劇都不能再演出。她坦言假若將自己過往執導過,一些稍為敏感的劇目放到今日演出,都會有所顧慮,恐怕無法公演。

她指近年來行內愈來愈多人反映,劇本審查已經不止於當下遞交的劇本,有不少同行曾被同時索取過往參與的劇目劇本。她亦得悉有劇團因劇目題材與紅線相關,需要改動整個劇本的內容來避免被取消演出。

今年2月初,演藝學院宣布校內一套畢業作品《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取消公演,指「劇目一旦公演,參與師生將面對法律風險」。黃劍冰指這齣黑色諷刺劇目曾多次在多個國家公演,去年也曾於北京演出。她認為是次演藝學院演出取消並非因為劇本曾被學生改編,而是因為審查者仍在揣摩官方的想法,她又指現時有很多在內地做得到的演出,在香港卻做不到,在過度揣測下,結果令香港的審查變得比內地嚴謹。

劇團缺場地資金 命根被掌控

根據藝發局最新獲資助名單,目前共19個劇團至2024年6月前獲發戲劇界別的年度資助或優秀藝團計劃資助;2023下半年亦有30個演出劇目獲發計劃資助,藝發局三項主要資助總金額逾2,400萬元。

曾在本地劇團出演《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的香港舞台劇獎前評審楊秉基接受《明報》訪問時,提出在「新常態」下難以保持創作自主,呼籲業界與藝發局「完全脫離關係」,不再申領資助。黃劍冰指,現時中小型劇團舉辦一個稍有規模、為期一周的正式演出動輒需七、八十萬,要完全與審批資助的藝發局切割並不可行。除演出資助外,場地租借於戲劇演出而言可謂是「生殺大權」,她了解到,有個案是場地提供者在演出前夕告知拒絕借出場地,團隊也無可奈何。

業界冀溝通 訂立清晰準則

規限的不清晰造就種種不確定性,令業界人心惶惶。黃劍冰指,業界從來無意觸犯法律,歸根究底都只想做好藝術、做好創作,她希望政府能給予清晰的指引,說明規限的內容,讓業界無需猜度審查標準。

區永東補充,業界意識到政府有憂慮之處,所以更需要雙方坦誠溝通。他形容,任何資助和場地申請都是一種合作關係,而這種關係不應是其中一方遇到不同意的事情時,就馬上斷絕溝通的機會。他期望政府能和業界有更多溝通交流,好讓業界在社會改變下「有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