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裏戲外,何以為家? ——專訪《但願人長久》導演祝紫嫣

自編自導自演,祝紫嫣改編自身移民經歷,拍成電影《但願人長久》。(大學線製圖)

「在香港,他們說我們是大陸人;在大陸,他們說我們是香港人。」這是電影《但願人長久》(下稱《但》)入面出現的一句對白,也是電影導演祝紫嫣對其身分的寫照,「電影裏有一句台詞——感覺像被兩邊都拋棄了一樣。」1997年,五歲的她隨父母從湖南來到香港,移民後努力融入、適應,讓她對「異鄉人」的命題深有感觸,這電影寫移民,也寫小眾的處境。她以自身經歷,創作出這個「半自傳」故事,寫成短篇小說《夏日的告別》,再改編成電影,其中她亦演出了姊姊子圓的角色。電影講述一段父女關係,也是一對新移民姊妹所面對的身分認同命題。

記者 | 孫惠芳 編輯 | 羅杏兒 攝影 | 羅杏兒 孫惠芳

1997年初來乍到,祝紫嫣形容那個時期的香港是摩登、前衛,「好像外出隨時都能看見張國榮、梅艷芳」。香港給她的第一印象是一塵不染的,在她當時的認知裏,家鄉的人們都是穿涼鞋,又由於常常長途跋涉,涼鞋難免沾上污泥;而香港街頭,那些往來的人腳上都是一雙雙潔白的球鞋,像是沒有灰塵、連鞋底都是乾淨的。

與電影不同,現實中的祝紫嫣是獨生女,身邊沒有來自湖南的同齡人。她就讀位於太子的聖公會基榮小學裏,雖然也有很多新移民,但大多是來自廣東,他們原本就會說廣東話。雖然小朋友之間少有歧視,但語言成爲交往溝通的最大障礙。當朋友開玩笑,她只能笑著假裝聽得明白。她努力學習廣東話,父親比她早來港,從旁引導,小朋友學習的速度很快,大約一個星期,她便聽得懂廣東話;一個月就會說,「其實當時很快已經懂得說,只是敢不敢說是另一回事」,踏出第一步嘗試後,學習的速度明顯提升,和曾經不相熟的同學也成了朋友。

電影中的子圓和祝紫嫣一樣在97年來到香港,記憶中的湖南沒有地鐵、高樓大廈,香港的環境對她而言很新穎。
電影中的子圓和祝紫嫣一樣在97年來到香港,記憶中的湖南沒有地鐵、高樓大廈,香港的環境對她而言很新穎。(電影劇照,受訪者提供)

電影中,1997年剛來到香港的子圓在外說廣東話,與家人溝通時自然地切換回湖南話;直到2017年成為導遊,面對不同國籍的旅客,又在普通話、日文之間切換。祝紫嫣筆下的子圓說著多種語言,不單是因為她導遊的職業,也是因為她如變色龍般的身分,「子圓從小到大很習慣來到一個地方,就要適應這個地方、學習這裏的語言,是一個有流動性身分的人。」

《但》作為一部香港劇情片,卻少數地大多數對白都以湖南話說出,角色之間不同語言、方言混雜,也與祝紫嫣成長中建立的語言體系有關。成長中的祝紫嫣與父母溝通時混雜了廣東話、普通話和湖南話,使她在創作劇本時已經設定好角色每一句話所用的語言,「很難去說那個體系是哪來的,但是就是我這麼多年成長溝通的語言系統」。  

祝紫嫣認為,聚集從不同地方過來的人,是「香港」一個很大的特色,而混雜的語言,正是複雜身分的象徵。

「  你本身身分上是複雜的,很難純粹地說你是哪裏人,電影中妹妹子缺在中學時有一段時間說不想講湖南話,但她是用湖南話來講這句話,其實她很難避開這件事,因為湖南就是她的根。」

電影裏兩姐妹都有投射自己影子,祝紫嫣感覺自己與子缺較相似,不執著過去和對錯,不強求他人改變。
電影裏兩姐妹都有投射自己影子,祝紫嫣感覺自己與子缺較相似,不執著過去和對錯,不強求他人改變。(羅杏兒攝)

文學興趣萌芽 父母影響深刻

在電影裏,姊姊子圓與父親關係疏離,年少時甚至曾有打鬥爭執,不同時期對父親矛盾的感情令劇情跌宕起伏,現實中祝紫嫣與家人的關係不如電影般戲劇化,相反,父親不但教導祝紫嫣廣東話,也啟發了她對文學的興趣。無論是中國文學、地理,還是歷史等書籍,父親都饒有興趣,潛移默化地影響了祝紫嫣。祝紫嫣剛剛來香港、沒有結識好友時,母親便會為她在圖書館借書,培養了她的閱讀習慣。在父母的影響下,對於其他小朋友來說是噩夢的作文,祝紫嫣輕易地比別人做得好,文科也總是能取得好成績,這份成功感鼓勵她繼續寫作。

祝紫嫣2014年畢業於香港大學文學院,修讀中國文學及社會學。她夢想成為一位作家,「出書」是她對自己的最大交代。早在2013年,她便創作了很多小說,自己印出來放在各個大學的圖書館內任人取閱,可惜沒什麼迴響。2017年,她自資出版小說合集,將創作的小說整合,印刷了三百多本,卻只賣出三分之一,其餘的分發給朋友。沒有讀者,好友便建議祝紫嫣將小說拍攝成短片,放上YouTube平台,讓觀眾先了解短片,感興趣再去看她的文字。

有過多次拍攝短片的經驗,祝紫嫣很想在30歲之前拍一部電影長片,促使她以《但》參加首部劇情電影計劃。
有過多次拍攝短片的經驗,祝紫嫣很想在30歲之前拍一部電影長片,促使她以《但》參加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羅杏兒攝)

自編自導自演 用鏡頭演繹文字

不同於寫作時的孤單,短片拍攝的經歷讓她感受到「很大的能量」。2013年暑假,正值大學時期的祝紫嫣拍攝了第一條短片,事前沒有拍攝的經驗,她聯同幾個朋友拿着單反相機邊拍邊學,將自己的短篇小說《親愛的瑪姬》改編拍成微電影,那一次的經歷讓她感覺到寫作是一個人的事,而拍攝則是一個團隊,能感受到開心和熱血。

《但》電影劇本改編自她寫的短篇小說《夏日的告別》,在2020 年「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大專組勝出,獲電影發展基金資助開拍。今年2月,她更憑這電影在第42屆香港電影金像獎被提名新晉導演。電影的製作團隊是祝紫嫣一手一腳親自挑選、詢問並爭取合作意向,無論是監製關錦鵬、剪接張叔平,還是每一個工作人員,全都是祝紫嫣希望合作的人。

首部劇情長片就能與關錦鵬合作,是祝紫嫣一通電話爭取得來的成果。祝紫嫣憶述:「我當時想的東西很簡單,我覺得要找就找一個最想合作的人,他這麼有名氣,平日也一定拒絕不少人,就算被拒絕也不失禮」。抱著這個念頭,祝紫嫣經朋友得到關錦鵬的聯絡方式,鼓起勇氣打了電話,關導一開始以太忙為由拒絕,但她並沒有因此打退堂鼓,反而笑言要填監製名稱才能報名首部劇情電影計劃,關導這才讓她把劇本寄過去。最終她也以劇本打動關導,答應擔任監製。

祝紫嫣(中)與關錦鵬導演(右)於香港中文大學邵逸夫堂出席映後座談,由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院長朱順慈(左)主持,談到與關錦鵬導演合作的緣起。
祝紫嫣(中)與關錦鵬(右)於香港中文大學邵逸夫堂出席映後座談,由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院長朱順慈(左)主持,談到與關錦鵬合作的緣起。(孫惠芳攝)

被問到為何決定自己演出子圓一角,祝紫嫣燦笑著反問:「我內心最大的問題是為什麼其他導演不會自編自導自演?我覺得這件事很好玩,應該大家都會去做」。中學在話劇社參演戲劇的經歷,培養了她對演戲的興趣,拍攝《但》以前,她已經拍攝了三條自編自導自演的短片,「我自己很想做演員,但我又不甘心只是做演員,我想演自己的劇本」。由於電影的「半自傳」性質,祝紫嫣認為角色內心的很多感觸自己最了解,故而在寫劇本時,已經有演出成年「子圓」一角的想法。

經常被問及為甚麼選擇自編自導自演,祝紫嫣笑言演自己的劇本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經常被問及為甚麼選擇自編自導自演,祝紫嫣笑言演自己的劇本是一件很「好玩」的事。(羅杏兒攝)

移民題材下 「小眾」的共鳴

將短篇小說改編成兩個多小時的電影劇本,為豐富内容,祝紫嫣加入了不少新元素,當中包括新移民的設定。祝紫嫣稱,最想通過電影表達當人們去到一個新環境時,要適應和面對的所有東西,例如是要調適生活環境的不同、要自強、要努力融入。

「可能很多人沒有移民的背景,但他們出國讀書的時候,發現面對的問題和《但》裏面(角色)來到香港的問題,其實有異曲同工之處。」

不論移民還是去異地交流,一旦到了新環境,所有人都可能會成為「小眾」,語言體系、生活習慣等和當地人不同,找不到共鳴。

電影有一幕,妹妹子缺的同學因「R」字頭的身分證被揭發她不是香港出生,遭曾經的好友排擠和歧視。子缺意識到內地人與香港人出身的不同所帶來的遭遇,回家後向姐姐哭訴。祝紫嫣指,電影中子缺就讀名校,在追求精英的學校體系裏,新移民好像是一個要避開的話題,所以同學就會隱藏自己新移民的身分。通過電影,祝紫嫣想表達小眾身分是一件比想像中普遍的事,她不想避而不談  。她讀中學時,和同學熟絡後就發現大家其實都會不同的方言,例如客家話、潮州話,原來大家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人。

漂泊各地 未落地的蒲公英

「我是香港人,但根是湖南的。」祝紫嫣這樣定義自己。移民來港後,祝紫嫣每年暑假回湖南住兩個月,升上大學後才較少回去。她坦言處於兩地的夾縫中,經常有四處飄泊的感覺。

正如電影內子圓所說的 :「 我們來到香港就是香港人,有甚麼要質疑的事? 」年少時祝紫嫣沒怎麼思考過歸屬感的問題。或許小時候沒選擇,只能留在香港,但現在長大了,眼見移民潮,有了選擇去留的權利,她仍想留在香港。她笑言,雖然經常會很不喜歡香港的某些部分,但那就像對家人的抱怨,「就是你會說我哥的這裏那裏不好,但是當別人說你哥不好的時候,你是會反對他的。我覺得我對香港也有這個感覺,歸屬的感覺可能是從這個想法看得出來,原來我都挺喜歡香港的。」

電影裏的子圓後來成為導遊,與祝紫嫣曾經當空姐的經歷有關,她希望子圓的角色可以到處走,是流動且自由的。
電影裏的子圓後來成為導遊,與祝紫嫣曾經當空姐的經歷有關,她希望子圓的角色可以到處走,是流動且自由的。(電影劇照,受訪者提供)

「你覺得自己是哪裏人?」一位觀眾在東京國際電影節的放映問答環節提出這個問題,祝紫嫣留下的答案是:「人死後想埋骨於何處,那裏應該就是她所認同的家園」。

現時33歲的她固然對香港有很大的歸屬感,很了解和喜歡這裏的人和事,但童年和青春在香港成長的不安感很大。於她而言,「家園」是充滿安全感、能夠很安心處於的地方,「家園」的命題太大,現在的她仍然無法回答哪裏才是她想埋骨之處。她微笑道:「但這可能與我未有自己的家庭有關,可能如果我有家庭在香港,或是其他地方也好,我覺得那個家園的感覺會大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