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新荷蘭故事」 殖民蓄奴污點中再出發

荷蘭鹿特丹老港口(梁彥諾攝)

「非洲人被俘虜到奴隸船上,運到其他荷蘭殖民地。荷蘭人為了讓船擠進更多奴隸,把他們身貼身地銬在一起,沒有翻身空間,航程期間,食喝拉撒都在原位。」筆者正在荷蘭鹿特丹交流,9月底參與了這個有關鹿特丹奴隸史的導賞團。身兼記者和歷史學家的導遊帶我們閒逛城市角落,尋找奴隸貿易留下的痕跡。「奴隸船衛生惡劣,一旦泊岸,遠處都能嗅到它的氣味。有次船泊岸後,才發現裏頭的300個奴隸全活不下來⋯⋯」導遊在老港口前講解。團友以交流生為主,我們邊聽邊搖頭。

一個半月後,筆者因大學要求,要上為交流生而設、教授荷蘭文化歷史的課程。本以為課程沉悶無趣,只是要我們一嘗荷蘭的國家軟實力。怎知六星期的課程,有五個星期都開宗明義,從藝術、社會、流行文化和歷史等面向談「去殖民化」。人說家醜不外傳,但荷蘭人坦蕩蕩地把殖民奴隸史放在陽光下,讓我們這群「外國勢力」指手劃腳,他們在向外界訴說一個怎樣的荷蘭故事?

撰文、攝影|梁彥諾

筆者是新聞與傳播學院四年級生,現正於荷蘭鹿特丹伊拉斯謨大學交流。

十七世紀,荷蘭在大航海時期崛起,成就「黃金時代」。荷蘭從跨國貿易致富,各方面發展走上巔峰。但黃金時代的輝煌背後,是荷蘭對殖民地的剝削與奴隸買賣。1602年,荷蘭東印度公司(VOC)成立,在當時的荷蘭議會授權下獲得實權,壟斷香料貿易及擁有龐大軍隊,向東殖民包括南非、斯里蘭卡和印尼等國家,並實行高壓統治——殖民地出產、加上政府和市民入股投資,讓VOC成為有史以來總值最高的公司之一。

1621年,荷蘭西印度公司(WIC)成立,參與跨大西洋奴隸貿易。在荷蘭政府特許下,WIC在西非買下奴隸,再送往蘇利南、巴西等南美地區,及加勒比海沿岸島國製作庶糖、煙草和金屬的農產品及原材料。據統計,荷蘭在大西洋奴隸貿易中,曾運送達六十萬非洲人。歐、美、非三角貿易為荷蘭帶來大量利潤,研究指,1770 年,大西洋奴隸制佔荷蘭GDP的5.2%。

暴力、壓榨、不公與霸權,是荷蘭輝煌歷史、民族自豪感的土壤。

導賞員介紹鹿特丹和荷蘭奴隸史的關係
大學舉行導賞團,介紹鹿特丹和荷蘭奴隸史的關係。(梁彥諾攝)

翻開歷史黑暗一頁 政府銀行博物館齊改革

1863年,荷蘭正式禁止奴隸貿易。過去數十年,印尼及蘇利南等殖民地亦相繼獨立。

24歲的Gauri是藝術史學家,在荷蘭土生土長,Gauri父母來自南美前殖民地蘇利南,1975年隨蘇利南獨立移民荷蘭。作為移民後裔的Gauri本對殖民歷史不太了解,直到在大學修讀藝術史,Gauri才知道殖民奴隸史與藝術千絲萬縷,數百年前的剝削與不平等被包裝成藝術珍品,成為國家軟實力。

Gauri說,在荷蘭國立博物館走一圈,每件作品,特別是來自17 世紀的,都與奴隸制有關。例如,林布蘭為貴族蘇爾門和卡彼特繪制的肖像畫(他們的財富是透過勞役巴西種植園的奴隸製糖而得)、大航海時代船隻的威風(可能是參與跨大西洋奴隸貿易的船隻)、靜物畫裏的奢侈品(由不平等的殖民地貿易而來),「他們說這是我們歷史上糟糕的一頁。不,它與荷蘭歷史完全交織在一起。」

反對殖民奴隸的聲音在荷蘭一直存在,但力量微乎其微。轉捩點出現在2020年——美國「黑人生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運動風潮席捲全球,種族問題與壓迫歷史佔據公眾討論。荷蘭奴隸殖民史重新被提起,政府、銀行企業、博物館不得不重新審視機構與奴隸殖民史的關係,踏上轉型正義之路。

「沒有『黑人的命也是命』,就不會發生任何事情。真的沒什麼。」Gauri說。2020年,剛畢業的Gauri完成關於蘇利南藝術史的畢業論文,又身處轉型正義浪潮之中,加上她是移民後裔,便順理成章地到國立博物館做導遊,帶團向學生和遊客介紹藝術品背後的荷蘭殖民歷史,「當我和年輕人在博物館時,我看到他們還沒有偏見,對一切都開放。如果我不告訴他們這件事,那麼誰會告訴他們?」

南美前殖民地蘇利南移民後裔Gauri
Gauri說殖民歷史帶來了種族不平等,反問:「在博物館中,為甚麼蘇利南人製造的物品只是民族手藝,西方人製作的東西才能標記為藝術品?」(受訪者提供)

隨著轉型正義而來博物館的改革翻天覆地,不少博物館開始審視展品歷史,相繼舉行關於殖民奴隸史的展覽,一改對荷蘭歷史敘事。筆者在荷蘭逛過至少六間博物館,均有展版提醒參觀者作品與殖民奴隸史的關係,連在烏德勒支的音樂盒博物館也不例外。今年7月,荷蘭亦首次正在向前殖民地印尼和斯里蘭卡歸還近500件被奪文物。

博物館以外,荷蘭政府與中央銀行紛紛就其在殖民奴隸史中扮演的角色道歉,又承諾撥出資金提高國民對奴隸殖民史意識及解決遺留問題。當中,荷蘭政府去年決定,將花費二億歐元予教育基金,以及2,700萬歐元成立奴隸制博物館。筆者所在的城市鹿特丹,政府亦在以殖民者命名的街道上放置解說告示;又以反對奴隸制的歷史人物命名新街道。

位於哈勒姆的弗蘭斯哈爾斯博物館,介紹展覽品與殖民奴隸史的關係
位於哈勒姆的弗蘭斯哈爾斯博物館,介紹展覽品與殖民奴隸史的關係
位於烏德勒支的音樂盒博物館,介紹展覽品與殖民奴隸史的關係
位於烏德勒支的音樂盒博物館,介紹展覽品與殖民奴隸史的關係
荷蘭大大小小的博物館裏,都有告示提醒參觀者部分作品與殖民奴隸史的關係,攝於哈勒姆的弗蘭斯哈爾斯博物館。(梁彥諾攝)
荷蘭大大小小的博物館裏,都有告示提醒參觀者部分作品與殖民奴隸史的關係,攝於烏德勒支的音樂盒博物館。(梁彥諾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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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道歉者只佔三成八 民族意識根深難夕改

Gauri最近轉到鹿特丹藝術廳工作,有份負責一場關於荷蘭殖民主義的展覽,探討荷蘭人如何面對歷史及其遺害。展覽設計得像個迷宮,分為五個區域——否認、罪疚、羞恥、接受、和解。Gauri說,公眾情緒不按順序發生,反而像迷宮般在各階段遊走。人們時而否認,時而羞恥,又可能有片刻接受。

展覽的設計或許反映現實。孕育荷蘭民族自豪感的「黃金時代」突如其來地變成罪過,白人忽然要為數百年前的祖先背上奴役的罪名,難免水土不服。2022年12月,荷蘭總理呂特為荷蘭政府的奴隸貿易歷史作出官方道歉。道歉前一個月,研究機構I&O Research民調發現,近一半荷蘭人不支持道歉,支持者只佔三成八。

筆者對數字感到驚訝,決定實地考察。過去兩個月,筆者每見荷蘭人就問,嘗試理解社會對道歉的看法。結果,聽得最多的是:「那是我們祖先的事」。32歲的荷蘭人K更直接,說道歉有些偽君子,「你看看我們現在穿的衣服,不都是從血汗工廠而來,那也是奴役。」

Gauri指,特別是上了年紀的荷蘭人,對歷史的理解根深蒂固,要向他們掀開歷史背後的惡濁殊不容易。Gauri每次帶團都要進入「戰鬥模式」,令她疲倦又灰心。她分享,有人會說參與貿易的都是有錢人,自己只是工人階級,是平民,無須為這段國家歷史作出反省。


賠多少?償甚麼? 轉型正義浪潮的核心精神

種族平等與轉型正義浪潮令荷蘭歷史突然換了個論述。偏偏殖民主義影響甚遠——結構性貧窮、政治動盪、財富分配不均,種族歧視,流竄世界每個角落。筆者好奇,Gauri追求的轉型正義的終點在哪裏?要怎樣的賠償與道歉,才能逆轉這數百年間造成的不平等?若要追究到底,賠償金額將是天文數字(荷蘭政府與銀行的道歉聲明用字審慎,免得陷入無窮的賠償追討);荷蘭的街道名、藝術品、歷史人物雕塑,恐怕大多數亦要撤下來——等於整個國家要重新開始。

Gauri說,真正訴求是要國家承認其奴隸殖民史,「學習歷史,再以它理解當下的社會脈絡十分重要。」她續說,「道歉引起了人們(對社會不公)的注意。社會隨之進步,我們從中受益,這種進步正基於對奴隸制的歉意。」在Gauri眼中,這股轉型正義浪潮的重點不在於各類有形無形的賠償,反是一種覺醒,重新反思權力與制度如何拉扯人的命運。

過去一個月,筆者以走訪博物館、與當地人閒聊等方式,旁觀這場轉型正義浪潮。荷蘭要訴說這個「新荷蘭故事」困難重重,不僅要花費人力物力推動改革,更要處理國內分歧意見。也許是形式主義,也許是大勢所趨。不過,這個國家願意改寫這段國民最引以為傲的歷史,在筆者這個外人前放下「民族尊嚴」,尋求和解,再向多元平等進發。筆者體會到,要「說好故事」,不僅是對外數計自己有多少個「世界第一」、「全球最大」,擁有自我反省和修正的能力才是最大本領。

後記

定稿當日,荷蘭國會大選結果出爐。極右政黨「自由黨」(PVV)意外大勝,成為國會最大黨。該黨倡議「荷蘭人民優先」,政綱包括撤回荷蘭國王對奴隸制的道歉,停止「謾罵歷史英雄的左翼仇恨」。這場轉型正義之戰恐怕又再掀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