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倒閉後 記者一人之境做新聞

「在這個時代,我覺得自己一人做新聞,比起絕大部分還在業界掙扎的人還來得自在。」2021年末,時任《立場新聞》採訪主任林彥邦直擊舊公司及眾高層的住所被警察上門搜捕,當刻精神受創,事後不禁叩問自己:記者生涯是否到此為止?

不足半年,他就寫下答案,成立一人新聞台《ReNews》—立志以「大台」不能觸碰的角度,寫出公眾關注的報道。自《國安法》實施以來,香港多間傳媒機構停運解散,不少新聞工作者頓時失業。除了林彥邦,還有入行短短數年的兩位年輕記者同樣選擇自闢新路,先後成立《大城誌》及《The WELL》。

摘下機構記者證,脫離分工精細的編採團隊,一人營運的新聞台可以走多遠?

記者|賴雨知 編輯|何頌盈 攝影|賴雨知

大學畢業16年,林彥邦一直任職記者,自言對其他工作既不認識,更不喜歡。《立場》倒閉後,曾任職無綫新聞、有線新聞、商業電台等「傳統大台」的他乾脆另起爐灶,獨力成立《ReNews》。平台每日發文三至四次,七成內容跟進日常港聞,三成夾雜時政評論及人物專訪。

截至2022年11月,《ReNews》在Facebook共有7.5萬人追蹤,主要收入為支持者在Patreon的捐款。林彥邦承認,雖然現時是「人生最勤力的時刻」,接近全年無休,收入卻只有過去約一半,勉強收支平衡。但最大的難關並非財政:「以往不論在哪家媒體工作,我都可以拿出一個有名有姓的牌頭。但自建立平台以來,我邀約採訪時,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定義自己。」

主流記者反主流 填補輿論上的空白

單憑一雙手,《ReNews》可寫的太有限,林唯有在編採上「揀飲擇食」,專挑主流報道裡消失的聲音,受訪常客包括因反修例運動被捕入獄的被告、初發萌芽或解散的公民組織。在各種原因下,這些受訪者在主流媒體裡近乎被銷聲。林彥邦認為,這些「無權勢者」的行動和想法曾經代表香港人主流意見,不能輕易忽略。

一名機構前記者坐在小型工作室內,正使用手提電腦核對準備發布的稿件。ReNews 林彥邦  一人新聞台
《立場新聞》解散後,林彥邦租了一間工作室,平日在這裡完成大部分《ReNews》編撰工作。(賴雨知攝)

除了報道新聞,林彥邦亦以鮮明個人風格點評時事。今年6月,外國記者會主席瑞凱德暗示,已停運的《立場新聞》在其主辦的「人權新聞獎」贏得九個獎項,令外國記者會「看似支持犯罪活動」、「損害獎項誠信」,故煞停頒獎禮。林事後以中英夾雜撰文回應,首句即以粗言表達不滿。被問到寫法有否不妥,他認為用粗言入文是一種「地道及貼近市民用語的行文」,又反問「不是常說學一種語文,最先學粗口嗎?」

一名機構前記者拿起由香港記者協會發出的記者證。 ReNews 林彥邦
林彥邦平時靠記者協會記者證出入法庭,「如果記協被取締,將會對從事自媒體的人造成致命的打擊。」(賴雨知攝)

主流媒體外 一小片自由天空

當《ReNews》填補主流的空白,主流傳媒中人亦視之為一扇窗口,盡訴不便公開的苦況。作為有線新聞多年前的員工,林彥邦在有線積攢不少人脈,遍及中高層管理人員,過往至少十次收到報料,希望他跟進節目出現異動的緣由。譬如,他曾從線人口中得悉,有線製作的慶回歸節目《走過25年》的最後一集在開播三日前被臨時抽起。該集主題探討香港政治和政制發展,受訪者包括學聯前秘書長周永康、社民連前主席吳文遠等。據林了解,節目開拍前已獲直屬上司批准,突然停播並不尋常,他推測很可能是高層在最後一刻反對播放。

林翻查已播出的《走過25年》集數,發現其中一集曾訪問《時代革命》導演周冠威,談及《國安法》下的創作空間。他了解到有線因該集節目接獲不少投訴,甚至引起中聯辦關注,令高層特別敏感,「一定要有『鬼』(線人),你才知道裡面發生甚麼事。主流傳媒機構裡,其實有很多『鬼』都因為各種整頓而感到不忿。」

然而,就算外界知悉這些消息,亦鮮有人願意報道,只因怕「槍打出頭鳥」。林慨嘆,以前新聞界人人趕速度、追獨家,現在同業反而主動爆料讓他跟進,寧願事後「炒稿」(重寫他人的報道)也不願做第一,讓一人新聞台有了另類的價值。

不願停機 得獎導演組成一人班底

入行六年的前《眾新聞》記者張凱傑,11月在南韓自由國際電影節,憑他執導的獨立電影《中轉站》榮獲最佳電影及最佳新導演兩獎,但這次已非他首次獲頒國際獎項。張任職《眾》時,已憑在反修例運動與同事製作的紀錄片《紅磚危城》贏得2021年紐約電視電影節人道紀錄片金獎。

他不單喜歡拍電影,《眾》解散後,張凱傑想繼續發布自行採訪製作的新聞作品,便一舉創辦《大城誌》。目前《大城誌》在臉書InstagramYouTube均設專頁,在臉書有約一萬人追蹤,每周不定期更新數次,內容涵蓋專題影片及當日港聞。

儘管暫時收支平衡有餘,張凱傑坦言一手包辦採訪、拍片、剪輯到排版等,有些吃力。構思主題也成為他壓力來源之一,以前在主流媒體,他曾採訪各類新聞,經歷過特首選舉,又曾「放蛇」偷拍美容院非法注射肉毒桿菌,題材之廣全賴同事補位。如果想不到專題題目,有許多同事補上,不會影響機構整體報道產量。現在《大城誌》只有一個人,他的大腦一停,整個平台可能因此停頓和留白。

一名機構前記者拿起攝錄相機,記錄新聞場面。大城誌 張凱傑  一人新聞台
雖然繁忙的日程讓張凱傑力不從心,但他依然奔波在自己熱愛的事情裡。(受訪者提供)

近年,張凱傑觀察到市民對記者的鏡頭越趨敏感,甚或避忌。他相信,《大城誌》可以是重新開拓公民社會、鼓勵各人互相交流的起點,「我不是要冠冕堂皇地說,我要監察這個社會,我要捍衛第四權,我要捍衛社會公義⋯⋯我沒有這麼厲害,只是純粹希望可以創造一些東西出來。」10月中,張採訪了一位名叫Thomas的「行山友」,總是騎著半身吹氣「恐龍」郊遊留影,起題為「帶著恐龍 做開心的事」。內文無關政治、陣營,報道貼文卻在社交平台收獲逾千讚好、逾百分享。不少讀者表達欣賞,留言區也貯滿正能量。

世界愈快 愈要靜心慢拍

在新聞行業中,時效性是衡量新聞價值的重要標準;曾與張凱傑在《眾新聞》共事近一年的記者黎家威卻自認,他2022年4月創辦的平台《The WELL》上的影片欠時效性,收支也難以平衡,需要依賴副業糊口,連家用也暫停繳付。

黎每月只製作一至兩部影片,不少影片長達二十多分鐘。他解釋,成立平台初衷是用慢節奏製作內容,使觀眾靜下心來了解一件事。他特別希望為弱勢群體發聲,如無家者社運傷者等,因為他認為主流媒體有許多商業考慮,未必會投放資源長期拍攝這些群體的故事,但一人媒體卻反而少了這些顧慮。「如果我覺得這個故事本身還沒有完,我就會想再跟拍得久一點。我寧願把故事刻劃得深入,而不是盡快出街。」

黎家威曾跟隨一群深水埗無家者逾年,只為記錄他們控告政府不當趕走他們的漫長審訊。在追訪過程,黎見證14名無家者裡,部分相繼去世、入院或失聯;由於無人拍下當年防暴警察清場的情景,黎又主動邀請動畫師重繪案情。2022年11月,記錄無家者故事的《燈火通明》終於在《The WELL》發布。

身邊不少朋友認為,黎家威的製作方式不適合這個節奏明快的社會,甚至勸說他不要把內容做得「太慢」、「太悶」,直指其不符合現代高效率、多產的媒體趨勢。面對這些批評,他反駁如果自己在同一題材上,僅僅重覆別人「速食主義」的做法,便失去了製作的意義。不過,面對頻道收支增長放緩,他11月起決定走快一步,訂下每個月發佈兩條影片的目標。「慢節奏的意思可能是題材、呈現手法、拍攝剪接上的⋯⋯而兩星期一片,我想是質素與數量之間的一個平衡。」成立七個月以來,The WELL的YouTube 頻道累積逾2.2萬小時觀看時間,瀏覽次數累計逾 31.7 萬,8300位訂閱者,遠超當初訂立給自己「一年達到1000訂閱」的目標。

一名機構前記者背起攝影背包,手執攝錄相機,準備啟程拍攝影片。 The WELL 黎家威 一人新聞台
未來,黎家威把《The WELL》的目標訂為「衝出國際」,希望與不同媒體人合作,有機會像外國的製作公司般,販賣自家拍攝的紀錄片予串流平台,例如Netflix。(受訪者提供)

一人媒體早存在 個人觀點最重要

恒生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陳智傑認為,雖然一人新聞平台彷如雨後春筍,卻非近年才有的新鮮事。他指出,本地最早的獨立記者可追溯到2003年的社運,當時許多公民組織的成員不想再以政黨身份辦事,又不滿主流傳媒的價值取向,遂乘著數碼化普及的浪潮,在互聯網上另闢蹊徑。陳認為,一人新聞平台近年再度興起,同樣是源於對主流媒體及社會的不滿,沒有給予前記者足夠的空間做自己想做的事。

陳智傑分析,對於一人新聞台來說,他的觀點和評論才是他的最大優勢——觀眾並不真的靠一人新聞台了解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相反,觀眾在乎的是該台記者怎麼看待這件事?又有甚麼是主流新聞缺失了,而一人台記者能發掘到的獨特資訊? 因此,陳認為一人台應用市場的角度營運,鎖定自己的少數受眾。就像主流新聞裡,也有人專門做財經、寫地產、報娛樂,一人新聞台更需要找到自己的專門範疇(niche),找回自己的同溫層,才可以在網絡世界和市場上生存下來。「你要勉強和大機構鬥,打破同溫層很難。 這從來不應該是一人新聞台的重點。」

恒生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陳智傑(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