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一個人原來都可以盡興,多了人卻還沒多高興~啊」歌手林家謙《一人之境》的歌詞,原本道出都市人的孤獨,有人利用AI技術製成翻唱短片,將歌聲改成尹光的聲線,歌曲立刻變得滑稽可笑,反差感十足,短片更成為網絡熱話。
近年,外國有歌手利用AI技術製作各類型的音樂作品,掀起新的音樂潮流,本地亦陸續出現AI音樂創作者。然而,國際間有關AI翻唱侵犯版權、由AI生成歌曲危害音樂價值、AI歌手與真人歌手「搶飯碗」的爭議開始浮現,不少唱片公司和網絡平台都開始打壓AI音樂,其中環球音樂和華納音樂均要求串流平台Spotify將AI生成歌曲下架,YouTube亦將降低AI合成音樂的盈利。
面對國際AI音樂的洪流,本地音樂人又如何利用AI技術進行創作?AI音樂在本地有足夠的發展空間嗎?AI音樂到底價值何在?
記者|盧家俊 編輯|蘇曉欣 攝影|蘇曉欣
AI音樂分為生成式和翻唱兩種。生成式,顧名思義是向AI輸入指令,然後自動產生音樂,原理類似於AI聊天機器人程式ChatGPT,通過大量輸入原始音樂作為訓練數據,使AI理解語言結構、旋律風格和情感特徵,為AI生成音樂提供強大基礎。生成式AI音樂近幾年取得驚人的進步,例如Google與Meta今年推出了Text to Music技術,用戶只需輸入文字,AI便可為文字配上音樂。而AI翻唱,則是先以真人代唱,再用AI技術將音軌轉成想要的歌星聲音。
尹光註冊聲音專利 AI翻唱能否繼續
今年6月,YouTube頻道VirtualTours在網上發布利用「AI尹光」聲線翻唱林家謙歌曲《一人之境》的音樂影片,短片引起熱議,還獲得超過100萬觀看次數,令歌手尹光人氣急升。上月初,尹光受「AI尹光」啟發,推出新歌《Dear Myself》,在歌中安排自己與「AI尹光」對唱。尹光在前半首歌回憶大半生的歌唱生涯,唱畢第一段副歌,突然出現「AI尹光」的聲音,歌詞提到「到了我聲線亦折舊了,我把這個使命過繼AI了」,他便與「AI尹光」合唱,二人影像開始重疊,MV上架至今已破60萬次點擊。
尹光曾在記者會上揚言,其唱片公司已要求為「AI尹光」聲音註冊專利,指現在有「AI 尹光」版《一人之境》、《Dear My Friend,》已足夠,「太多就不值錢。」負責《Dear Myself》的音樂科技公司MUXIC接受傳媒訪問時指,是該公司的「AI聲音轉換系統」在香港及美國獲得專利。系統會透過雲端紀錄用戶於何時何地應用該技術,並且加上聲音水印。尹光成為首名香港歌手註冊AI聲音,隨即引起大眾對AI翻唱版權問題的關注。
「AI尹光」創作者VirtualTours接受本刊書面訪問表示,樂見《Dear Myself》的出現,並指歌曲質素優良,亦表明自己沒有參與歌曲的AI開發程序,對於尹光嘗試註冊AI聲音專利一事,他仍在評估影響:
「保障知識產權和創作,需要取得一個平衡,才能夠令香港的AI創作、網上二次創作和文化創意產業百花齊放。」
他續指,起初製作「AI尹光」是源於尹光的獨特唱腔,加上尹光在他心目中的特殊地位,是其他同類型歌手無法取代。他認為AI只是一種工具,就像樂器或音樂製作軟件,用AI創造音樂,本質上與使用傳統工具並無分別,藝術的價值不是來自使用的工具,而是創作過程和最終產品能否觸動人心。
AI家駒勾起樂迷回憶
KaKuiAI是在今年5月興起的AI音樂YouTube頻道,現擁有逾三萬訂閱人數,主要以「AI黃家駒」聲線翻唱其他歌手作品,其中翻唱陳奕迅歌曲《單車》的影片,獲得近50萬觀看次數。背後團隊由四人組成,包括負責影片監製和編曲的NUHC,以及負責幕後代唱、AI訓練及MV設計的三名成員。NUHC表示,他們早前留意到國內出現許多質素較差的黃家駒翻唱,而團隊成員都是聽黃家駒和Beyond的作品長大,希望創造「AI黃家駒」來提高AI翻唱作品的質素。
NUHC指製作一首AI翻唱歌曲需時一至兩星期,當中功夫不比創作一首全新單曲少,其中最複雜的是代唱部分,需要由仿似家駒風格的真人歌手演唱,再利用AI程式轉換成家駒的聲音。NUHC形容AI轉聲過程就像「扭蛋」,很多時候AI轉聲後的成品未如理想,就要不斷重啟程式,例如最近製作的《無盡》,便運行了二十多次AI轉聲程式,再從中剪接,過程花費大量精力和時間。
AI翻唱=褻瀆死者?侵犯版權?
NUHC本身是音樂製作人,受黃家駒歌曲啟蒙而入行,但黃家駒已離世多年,沒有機會與他合作,AI翻唱便提供了機會,讓他與偶像隔空「玩音樂」。NUHC指,YouTube具有Content ID機制檢查版權,會自動偵測翻唱影片中的歌曲旋律,再將影片收益分給原作者,所以他每條影片只賺得「一杯咖啡錢」,製作費卻動輒八、九千元,NUHC也甘之如飴——除了是對黃家駒的熱愛,亦是一種社會服務。
「香港這幾年經歷了很多事情,疫情令生意很差,很多人都很失落,這些歌可以帶給他們熱血的感覺,意義不是用錢可衡量的。」
然而,KaKuiAI的作品也引來不少爭議,有網民批評他們不尊重死者,企圖消費黃家駒來獲利。NUHC則認為創立頻道不為盈利,談不上消費死者,本地亦有許多紀念性質的創作,例如模仿李小龍的畫像,AI翻唱與這些創作無異,他笑道「如果我叫『AI家駒』唱些色情歌,當然是會侮辱他,但我沒有!」
對於AI翻唱音樂涉及的版權爭議,NUHC認為,現今針對AI翻唱的版權規管模糊,仍有許多「灰色地帶」,難以界定聲音是否存在抄襲,有可能只是兩個聲線極度相似,又或者混合聲音去模仿一種聲線,若然鬧上法庭,也難以定斷。
AI概念音樂會 超越真人演唱
香港作曲家、「人山人海」成員梁基爵90年代起為郭富城、鄭秀文、黃耀明等歌手編監歌曲,他的音樂擺脫傳統框架,擅長結合視覺、電腦程式及裝置藝術於一體,其音樂作品曾於多個國際藝術節中演出,近年集中研究有關介面控制設計、新媒體藝術,與現場互動音樂的表演形式,他在最近的音樂會《人類協奏會》,首次利用AI作為表演者,探討AI與人類的關係。
「《人類協奏會》是由一個我腦海中的問題『你是不是人來的?』而生。」
梁基爵說,這句話在廣東話中還有一層含義,用來批評一個人沒人性,而「人性」正是表演的討論重點——人類聲線本身帶有雜音,但AI聲音是計算出來的,因此能夠控制雜音,卻令它顯得不自然,具有機械性。梁基爵便將這種機械性活用在《人類協奏會》中,將它原原本本地呈現出來,例如設計AI模仿人類唱歌的部份,藉此表達出音樂會的主題,「我可以用那個技術之餘,也都在探討技術本身。」整場表演中,屏幕上的AI就像人類,能隨著鼓聲和鋼琴演奏準確眨眼和擺動,亦可惟妙惟肖地模仿人聲歌唱,技巧甚至比真人出色。
在這反差下,AI是否比人更具人性?我們又應如何理解「人」呢?
創作方式改變 音樂本質不變
梁基爵認為AI音樂創作的確有缺點,它不存在自我意識,以至無法將情感融入音樂,但這種缺失卻異常有趣,反而能促使人類作出反思。例如《人類協奏會》其中一幕,AI女歌手貌似含有感情地、用人類難以企及的音調唱著反映都市生活的單詞,但就是這種不協調的歌聲,仿似人聲,但又帶點機械腔調,駕馭常人無法唱出的高音,反而令歌曲效果更強烈,更能帶出音樂會的主題。
在傳統音樂的創作過程中,創作者需要多番修改,嘗試不同的音符組合,但AI卻省略了這個過程,會否損害音樂創作的價值?梁基爵指出現時AI音樂創作效率很高,而且音樂技巧高超,例如AI音域可跨越四個八度,不用呼吸換氣,擴大了音樂創作的空間,但關鍵在於人類如何利用AI這個素材,融合人的想法再創作,這種再創作的過程,仍然需要大量時間,
「AI音樂是一種進步,但並非令你創作快了。創作仍是需要花時間堆砌,只有這樣,你的創作才能走得更遠。」
缺乏主觀感受 憑機器學習理解音樂
以AI創作音樂,又是怎樣感動人心?現於香港中文大學教授「音樂、心靈與人工智能」課程的講師司徒偉文指出,AI翻唱只是以AI技術重新演繹舊歌,但利用AI創作新歌的討論空間則更大。人類感受音樂的方式分為「認知」及「情感」兩種角度,「認知」是從音樂的客觀特徵來判斷,例如一首輕快的歌往往帶給人愉悅、放鬆的感覺;「情感」則是聽者因自身經歷,能在情感上對歌曲產生共鳴,通常會伴隨著生理反應,例如心跳加速、起雞皮疙瘩、流淚等。
司徒偉文指,以上兩種感知音樂的方式與AI音樂創作機制有密切關係,AI無法感受情緒,只能從「認知」角度入手,透過「機器學習」(machine learning),以運算技巧及大量數據,辨認音樂的客觀特徵和規律,創作出公式化的音樂。
AI音樂技術成熟 惟本地發展需要領頭羊
熱愛歌劇的樂評人洪思行,多年來關注音樂創作與科技,他曾觀賞去年新視野藝術節的AI歌劇《逐流人生》,表演中的女高音是由AI創作出來,他形容如果閉上眼睛聆聽,未必認得出是AI所唱,他指AI的模仿程度直逼真人。他亦曾於文化評論《AI殺死藝術?》中寫道:
「利用新科技創作不但是自然而然,更是一種歷史的必然」
洪思行認為現時的科技並沒有取代藝術,當中的關鍵是人類仍有參與其中,高科技不過是一種創作工具,他曾舉例說明之:著名作曲家舒伯特未完成創作第八交響曲便撒手人寰,該曲被後人稱為《未完成》。2019年,科技公司華為利用AI技術,透過分析樂曲的首兩個樂章,產生出許多旋律,再交由專業作曲家給作品「補完」,製作出「已完成」版本。
然而,洪思行觀察到本地AI音樂多是小眾創作,缺乏充足資源,難以進一步發展及流行起來。他認為最重要是賦予AI新意義,例如「AI尹光」本身只是為搞笑而製作,但尹光製作的《Dear Myself》將AI融入音樂主題,便提升了層次。他亦指只有更多音樂製作人和主流唱片公司使用AI技術,以「領頭羊」角色帶動更多人享受AI音樂,本地AI音樂創作才有發展下去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