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數族裔遇上SEN 教育需求被忽視

「我只想他能學會自理、獨立和與人溝通,不需要他有很高的學業成就。」尼泊爾裔母親Barsha的兒子患有自閉症及中度智障,她痛心地道出所有SEN家庭的心聲。

香港人對特殊教育需要(Special Educational Needs,下稱SEN)的認識愈來愈多,政府亦逐漸發展出成熟的支援系統。然而少數族裔SEN的需要卻被忽視,根據教育局的數據,在2019至2020學年,全港共有1106名少數族裔SEN學生。惟政府向他們投放的資源缺乏針對性,少數族裔父母亦對SEN認知不足。相比起華語SEN家庭,少數族裔SEN學童可謂難上加難。在語言不通、支援不足的香港,他們該如何走出自己的成長之路?

記者|蟻海彤 編輯|譚雅詩 攝影|蟻海彤 

2009年,Barsha為了尋求更好的生活從尼泊爾來到香港,並在2014年誕下兒子Jebson。Jebson三歲時曾到不同幼稚園參加入學面試,但面試期間,Barsha留意到兒子表現異常,例如他不肯乖乖坐在椅子上、不聽老師的話,反而一直哭泣。Barsha因而尋求兒科醫生的協助,並經醫生轉介到兒童體能智力測驗中心進行評估,最終Jebson被診斷為自閉症和中度智障。Barsha坦言在得知結果當刻沒太大反應——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何謂「自閉症」。直至測驗中心的社工告訴她兒子合資格申請傷殘津貼,她才驚覺事態嚴重:「那刻我覺得自己從懸崖上掉下來。」Barsha哭著回家上網了解什麼是自閉症,從此帶着Jebson走上漫長的治療之路。

Barsha育有一名患有自閉症及中度智障的兒子Jebson,經過持續的自費治療後,雖花掉大量家庭積蓄,但幸好Jebson情況有顯著的改善。(蟻海彤攝)

語言不通 學習屢遇困難

Jebson現於禮賢會恩慈學校就讀三年級,該校為中文特殊小學,即使學校已獲教育局撥款聘請額外教師,為非華語學生提供支援,亦有老師將功課翻譯成英文,但大部分時間仍以中文及廣東話教學。Barsha形容,語言是兒子學習一大障礙。有時他會在課堂上走來走去,當老師用中文叫他「坐好、坐低」時,因語言不通,他會聽不懂老師的簡單指令;即使兒子有時能聽懂老師的話,但表達能力卻十分差。

語言障礙亦影響到Jebson日常生活。他在學校用中文學習,回到家中則使用母語尼泊爾語和英語溝通,在日常溝通時,經常混淆各種語言。以喝水為例,Jebson入讀小學前,能理解媽媽的問句:「You want to drink water?」並作出回應。當在小學學習「水」的中文後,他便忘記了母語及英文版本,回家後竟聽不懂Barsha問他是否想喝水。

Barsha更指,在部分少數族裔的SEN小朋友眼中,當有人大聲且快速地說廣東話,有時小朋友會理解為正在吵架。Jebson有一個同樣患有自閉症的朋友,她對聲音十分敏感,加上聽不懂廣東話,每當聽到別人用廣東話大聲交談就會尖叫。她又曾在學校不明白老師的話,當老師嘗試提高聲量解釋,她便情緒崩潰地尖叫。

Jebson現就讀禮賢會恩慈學校三年級,在學校要使用中文學習,令他倍感吃力。(受訪者提供)

政府支援匱乏 只有私立英文特殊學校

即使語言是少數族裔SEN學童的一大障礙,港府卻遲遲沒有資助及成立非華語特殊學校。目前,全港僅得一間非華語特殊學校,且均為私立,學費每年十萬元以上。Barsha指部分少數族裔和自己一樣,未能負擔昂貴的學費:「我衷心地請求政府建立英語(資助特殊)學校。」

黃熙雯在協康會海富中心任職家長資源中心社工,自2020年開始服務少數族裔SEN家庭,Barsha一家亦是她跟進的個案。根據教育局數字,在2022至2023學年,約550名非華語SEN學童就讀於資助特殊學校。她同樣希望政府資助增設非華語特殊學校,讓少數族裔SEN學童獲得更適切的教育。她表示,很多SEN小朋友語言能力有障礙,難以同時應付多種語言,對少數族裔SEN學生而言,比起學好廣東話,專注學習生活技能和表達能力才最重要。

她指,港府對少數族裔特殊需要兒童的支援少之又少。以發展遲緩的幼兒為例,雖政府設立早期教育及訓練中心(EETC),為六歲以下有特殊需要的幼兒提供早期介入及康復服務;惟目前僅有兩間專為非華語幼兒而設,總共只有85個名額。黃熙雯指:

「(非華語EETC)輪候隊伍比中文EETC長很多,(這類服務)需求其實很大。」

黃熙雯自2020年加入協康會海富中心家長資源中心成為社工,負責服務少數族裔家庭。(蟻海彤攝)

費用高昂 難獲適切治療

官方及學校支援不足,少數族裔家長只能轉投昂貴的私人治療機構。Barsha指出,針對性的治療對兒子很重要,例如言語治療能有效提升Jebson溝通能力。雖然政府和學校有提供治療,但每個月只有兩次,對Jebson來說並不足夠。

然而,坊間的言語治療每小時要港幣900至1300元,應用行為分析治療每兩小時要港幣1000元。Barsha回想Jebson確診的第一年,每月需付23000元的治療費用,已花光她的積蓄。現在Barsha每月仍需負擔17000元的治療費用,在她為了照顧Jebson成為全職家庭主婦後,只能透過丈夫的工資和以前的積蓄維持一家生活。

黃熙雯指,許多少數族裔家庭未能負擔昂貴的治療費用。她表示,英語治療比中文治療貴至少兩成。但據她觀察,很多少數族裔家庭中只有爸爸或媽媽工作,部份可能從事低收入職業。而且大部分人要支付劏房七、八千元的租金和其他支出,還要寄錢回鄉,很多家庭也未能負擔昂貴的治療費用,令SEN小朋友未能獲得適切治療。

家長缺乏認知 錯過黃金治療期

一般而言,六歲前是SEN治療的黃金時期。黃熙雯指出,很多家長對SEN認知不足,最終錯過最佳治療期。

她留意到香港過去十年,不少港鐵站、巴士廣告也會有SEN的資訊,但全部也是中文:「彷如在平行時空一樣,香港人越來越認識(SEN),少數族裔家長的認知則停留在過去。」即使留意到小朋友的行為不正常,他們也難以了解更多資訊:「連要搜尋什麼關鍵字也不知道。」

明愛專上學院在2022年公布一項研究,亦發現少數族裔家庭往往對SEN缺乏認知。參與研究的城大社會及行為科學系客席助理教授郭儉表示,相對香港人,SEN的資訊難以進入少數族裔的圈子:

「例如有什麼服務?可以去哪裡申請?如果懷疑小朋友有SEN怎麼辦?這些資訊進入不到他們的社群。」

她憶述,研究中的一個受訪家庭發現孩子到了三、四歲仍不太能說話,但家長誤以為由於兒子母語不是廣東話和英語,來到香港這個兩文三語的城市,說話才會比較不流暢。到兒子已屆入學年齡,情況仍未改善,惟父母從沒想過他有SEN,便讓他在香港入讀主流小學。直至兒子十歲時,老師認為他的情況異常,才進行評估,最終確診為「有限智能」(Borderline Intelligence,即低於一般智商卻未達智障標準)。

另外,郭儉亦指少數族裔圈子仍對SEN存在偏見,令很多家長不願尋求協助。有媽媽發現小朋友的行為不正常時,身邊的親戚會認為是她懷孕時做錯事,才會導致小朋友不正常。這令很多家長羞於尋求協助,耽誤小朋友的治療。

郭儉一直有進行有關少數族裔的研究,發現南亞裔學生在尋求特殊教育支援時面對種種困難。(受訪者提供)

資訊不流通難求助 支援中心亦欠人手

政府在2019年發表施政報告後,撥款予五所服務SEN學童的家長支援中心,資助它們開設少數族裔專屬單位。郭儉指雖然此舉是好事,但這些社福機構的支援資訊或未能有效傳達至少數族裔社區中。在其研究中,她發現有受訪家庭竟不知道最近的少數族裔家長支援中心,只跟住所相隔兩條街,因而未曾尋求支援。郭儉認為學校、社工和中心之間的資訊可更流通,令更多人知道中心的支援服務。

惟即使少數族裔家長主動求助,社福機構也未必有足夠資源處理。黃熙雯直指,在自己服務的家長資源中心,團隊人手並不足夠。針對中心的少數族裔單位,社會福利署在2020年只撥款讓他們聘請一個社工和一個活動幹事,並在一年後撥款聘請一名地區大使,負責在中心提供即時傳譯服務、解答電話熱線查詢等工作。到後期,即使中心再增聘一個同事,專屬單位仍只有四個職員,卻要服務60個少數族裔家庭。黃熙雯坦言,人手實在不足。

資料來源:教育局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