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心拍電影 寄書香港人——專訪《緣路山旮旯》導演黃浩然

隨心拍電影 寄書香港人——專訪《緣路山旮旯》導演黃浩然

眼前這位灰衣大叔頭扎小辮,神色自若地駕車漫遊銅鑼灣,口中不停向記者介紹每條街的舊歷史,一時左指加路連山道:「這裏以前是機電工程署辦公室,現在整棟大廈都剷平賣給人起豪宅了。」一時右指希雲街:「以前這條街尾是醬園來的,一個個大醬油缸放在那兒……」對我城故事侃侃而談,此人正是香港電影《緣路山旮旯》導演黃浩然。

從2014年憑首部電影《點對點》獲提名金像獎新晉導演,到最近作品《緣路山旮旯》斬獲破千萬票房,黃浩然始終拒絕大公司投資,寧願辛苦集資,保留自主和真誠。他將每套戲當作一封信,傾訴內心私語予香港人。

記者|蕭彥寧 編輯|李寶兒 攝影|蕭彥寧

憑著獨特新穎的題材和角度,今年8月上映的《緣路山旮旯》不但登上日本、意大利和新加坡影展,在港更衝破千萬票房;但它卻只是導演黃浩然的第三套電影。實際上,今年51歲的黃浩然已經做了21年導演,除了電影外,他還拍攝單元劇、紀錄片。

1993年從香港演藝學院取得電影電視文憑後,黃浩然進入了媒體行業工作,先後輾轉十多間傳媒機構。真正令他開始電影業工作的,卻是一份電影雜誌的兼職。

機緣巧合 由電影雜誌走到片場

黃浩然自中五開始做雜誌編輯兼職,高峰時曾同時為六、七本雜誌撰稿,包括《人車誌》、《電影雙周刊》等。而撰寫電影報道,成為了他真正參與電影拍攝的契機:「我可以直接見到導演,而我不是那些不出聲(爭取機會)的人。」1995年初,他趁訪問空檔,向導演徐克自薦,意外獲得對方爽快答應,他便跟隨徐克學習拍電影、做編劇,累積不少製作經驗。

憑著多年的寫作功底,黃浩然在徐克手下漸露鋒芒。例如在電影《大三元》中,用三架同款車拍攝追逐戲的想法正是由黃浩然提出。然而卻是這電影,令他毅然選擇辭職。原來當時《大》的編劇鄭忠泰向徐克提議讓黃浩然試寫劇本,但徐克卻拒絕,反只吩咐黃浩然看完整套《神鵰俠侶》。 當時黃浩然感到不解和不受重視,決心離職。多年後回想,他也感慨自己過於魯莽。但那一年多與徐克共事的經驗,卻為他接下來的拍攝生涯奠下根基。

香港電台在2001年推出節目外判計劃,黃浩然成功申請,轉行拍節目。然而,當時他並無執導經驗,回想拍攝第一套講述巴基斯坦裔男女在香港相遇的單元劇《希雲在線》,他用「好難搞」來形容:「現場真的十分混亂,頭一兩天沒人知道發生甚麼事。」幸好有副導演幫助,加上為徐克工作時學到的片場運作知識,令他順利將作品搬上電視螢幕。在2001到2016年間,黃浩然拍了近10部港台單元劇和紀錄片。

黃浩然曾於多間傳媒公司工作,包括《蘋果日報》、《東周刊》等。
黃浩然曾於多間傳媒公司工作,包括《蘋果日報》、《東周刊》等。(受訪者提供)

以戲為信 本土細節扣連香港脈搏

黃浩然自2013年開始執導拍攝第一部電影《點對點》。直到現在,拍了三套電影的他其實沒有刻意設下宏大目標和時間表。反之,他視每一部電影為給當時香港的一封信。

2014年的《點對點》是一封給舊香港的情書,片中消逝的大丸百貨、荔園等,象徵著一個時代的變遷。同時電影緩慢的節奏,道出了黃浩然希望城市發展和制度改變也可慢一點的盼望。2016編寫的《逆向誘拐》則是回應雨傘運動以及旺角衝突後的香港,透過老一輩和年輕人的世代之爭,道出社會當時的無力感。同時反映在網絡時代,年輕人有能力利用網絡改變社會,鼓勵香港人不要放棄,利用劇本告訴大家「總有辦法」。而最新2022年上映的《緣路山旮旯》是一部輕鬆喜劇,旨在給被疫情纏繞的香港人喘息的空間:「香港人已經夠累……我想拍一套令到他們開心的電影。」

正因為對象是香港觀眾,電影中的不少細節都和香港的社會議題息息相關,包括《逆向誘拐》的天星碼頭抗議事件、《緣路山旮旯》的移民問題等。在黃浩然眼中,插入這些劇情並非刻意為之,例如《逆》同名原著推理小說本就有一個小型示威活動的橋段,黃浩然只是將它換成天星碼頭清拆事件。他認為不過是做多一點點,結果已經很不同。他以常見的「講電話」劇情來解釋:「香港甚至外國的作法就是,就這樣在樓下拍,圖其方便。但如果你想到,原來兩條街後有一個特色建築,其實多走兩條街會有多辛苦?」

有人質疑電影和香港那麼多事件掛勾,是在賣「本土情懷」。黃浩然不以為然,反指:「我是香港人,我是香港導演,我是香港編劇,我在香港拍一個香港的故事,不是很合理嗎?」他視拍攝本地事物為理所當然:「我不想拍一套戲,觀眾只是開心笑完就離開,但和生活完全無關。」因為電影若完全脫離香港現況,便無法引起觀眾共鳴。

拍攝首套港台外判劇《希雲在線》時,黃浩然正住在希雲街,和拍攝地只有數步之遙。
拍攝首套港台外判劇《希雲在線》時,黃浩然正住在希雲街,和拍攝地只有數步之遙。(蕭彥寧攝)

堅持實景實地 香港角落如數家珍

在地點選材上,處處可見黃浩然對電影「寫實」的堅持。從2016年《逆向誘拐》開始與黃浩然合作至今的製片馮惠思說,片場內外都稱呼黃浩然為「地點L」或「場景L」,因為他對地點和場景都有超乎一般的執著。例如《緣路山旮旯》中男主角住的將軍澳康盛花園是一座私人屋苑,難以開放拍攝;但黃浩然為了符合現實,不顧申請程序繁複,硬向電影投資者的親戚借了一個單位取景。

他解釋:「康盛花園屋型很長很怪,和其他屋苑不同,騙不了人的。」他憶述以前看電影常常看到不合理的畫面,例如主角明明在灣仔山林飆車,鏡頭一轉卻去到粉嶺的山道;或是將中環碼頭的日落當作日出來拍,沒考慮過方位。他略帶不滿地說:「香港島很容易看得出哪邊山、哪邊海,你當觀眾傻的嗎?」所以到自己拍電影,會尊重觀眾,不會容許這種失誤。

《緣路山旮旯》中多次出現於康盛花園拍攝的場景。
《緣路山旮旯》中多次出現於康盛花園拍攝的場景。(受訪者提供)

「既然在這裏生活,就要對香港有好奇心。」

要做到百分百實地拍攝,固然要對香港有一定認識。對香港各區瞭如指掌的黃浩然,背後是否下了很多苦功?做過不少工作的他笑著解釋:「不停轉工有兩個好處,一是識人多,二是搬屋多。」他以前為了上班方便,輾轉住過近10個地區,如旺角、薄扶林、長洲等,他認為自己了解各區是正常事。

採訪當天,黃浩然與記者遊走銅鑼灣,沿經利舞臺時,他滔滔不絕講解這一區歷史和名字由來:「利舞臺英文是甚麼? Lee Theatre對吧,有誠品那個商場叫甚麼?Hysan Place(希慎廣場)……利希慎是個百多年前的有錢人,他把整個利園山買了⋯⋯」看著他口若懸河道出歷史,甚至會懷疑他是否把維基百科全背下來。見記者質疑,他語帶焦急道:「這些都是你居住地的過去,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地方的歷史,怎說得過去?」他認為即使不知道,也要主動上網尋找,才算對得起「香港人」的稱呼。

從小居住於銅鑼灣的黃浩然繪聲繪影地向記者講解利園和丹麥餅店的歷史。(蕭彥寧攝)
從小居住於銅鑼灣的黃浩然繪聲繪影地向記者講解利園和丹麥餅店的歷史。(蕭彥寧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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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惜團隊提攜新人 開心自由拍電影

在製片馮惠思眼中,黃浩然面對一班工作人員毫無架子。馮惠思最深刻的是拍《緣路山旮旯》時,他們需走兩小時山路進入梅子林。過程中,黃浩然熱心協助搬攝影器材,全程有說有笑,完全體現了他掛在口邊的「拍電影最重要是開心」,認為工作團隊不開心,不會拍到好電影。簡單如食午餐,他也會吩咐馮惠思為團隊買好味的飯盒,不想虧待他們:「其實和做人一樣,你要從他們的角度去着想。 」

一個人是拍不了電影的,一定要有一班團隊支持你。

黃浩然和馮惠思等人關係融洽,熟悉的工作人員都不會稱他為「導演」,而是直呼他英文名字「Amos」。
黃浩然(左一)和馮惠思(右一)等人關係融洽,熟悉的工作人員都不會稱他為「導演」,而是直呼他英文名字「Amos」。(受訪者提供)

正因為待人真誠和人脈廣闊,黃浩然自《點對點》開始,就以電影界少有的模式籌備資金:友人集資。《緣》270萬的製作成本,首100萬是向20位朋友籌得,包括舊同學和舊同事;其後100萬則是兩間小型電影公司提供;最後的70萬則包含50萬演員投資股份,即是待電影上映後才根據票房收益收取的片酬,以及妻子以公司名義投資的20萬。籌備資金聽似曲折,但事實上並非無大公司願意投資,只是黃浩然拒絕接受:「如果所有錢都是他們(大公司)投資,你想想電影會是誰作主?當然是他們。」 為了保留電影最大的自主權和創作力,他寧願使用低成本拍戲,只求拍出一部屬於他的電影。

除了強調電影獨立自主的重要性外,黃浩然亦不諱言賠本的可能性。哪怕面對友人投資方,黃浩然都會直接說:「第一:你付出這筆錢,就先當作全部虧蝕好了。而你不是借錢給我,所以我是不會償還的。第二是你們沒有權力影響那部電影的創作或製作,這是在合約註明的。」

被問到為何工作團隊和演員都採用年輕人和新人,例如在《逆》聘用剛大學畢業的電影製片馮惠思、在《緣》選用從未擔任電影男主角的岑珈其,黃浩然指未來是年輕人的天下,十年之後,當老一輩的人離開,主宰電影業的便是新一代:「你現在和年輕人合作,到未來你老了,他們也自然會『照顧』你!」他認為年輕人就是未來的合作夥伴,總不能只專注於現時經驗老到的電影人。對黃浩然來說,不論是他、年輕電影人、乃至整個電影行業,都是一個共同成長的關係。

比起跟隨大路拍電影,穩賺票房和名利,黃浩然似乎更愛走「山旮旯」路,不收大財團投資,不追拍戲數量,不在意票房多寡,保存拍攝自由和原則,單純快樂地收藏沿路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