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院舍65%長者染疫 有何教訓?

第五波新冠疫情來襲,逾半院舍長者染疫,引出了本港安老行業長久以來人手不足的問題。(設計圖片)

安老服務協會主席陳志育仍記得,2月17日晚上10時許,社會福利署向業界發出指引,要求安老院舍變成隔離處所。自此醫院不再接收輕症的新冠確診長者,長者需留在院舍原址隔離,最後竟醞釀成一場災難。

「收到通知的那刻衝擊很大,安老院舍(彷彿)要變成醫療機構,同事要承擔醫護人員的工作,照顧患上高度傳染病的病人,這是前所未有的挑戰。」

染疫長者留在院舍岌岌可危,前線護理人員亦相繼倒下,人手極為貧乏,更有許多長者因無法獲得合適的護理,在第五波疫情中喪命。這片愁雲慘霧,反映安老院舍人手不足的老問題,輸入外勞又是否有用

記者|蘇楚淅 編輯|吳芷晴

根據衛生防護中心統計,截至4月7日,累計有787間院舍出現確診個案,染疫長者佔整體院友的六成五,而全港染疫死亡人數更有約五成五來自院舍。勞工及福利局局長羅致光早前在電台節目上承認,院舍的防疫工作追不上疫情發展,令長者付出沉重的代價。

院舍人手嚴重不足 員工加班嘆無援

任職院舍社工12年的Phoebe,現於屯門某津助院舍工作,院內200名長者中有接近100人確診,約35名員工相繼染疫,佔全體員工的三成。她憶述2月下旬和3月上旬為院內疫情最嚴重之時,當時平均只有兩至三名護理員照顧60名長者,而護理員更要每日加班,由每日工作8小時增至12小時,連續數星期沒有放假。

她以往只需負責輔導認知障礙症長者,如今也要穿上全副保護衣餵飯,頂替護理員的工作。此外,自第五波爆疫以來,她每天都要處理家屬大量的查詢,更要安撫他們激動的情緒。在應付繁重工作量的同時,她又擔心自己會染疫,因此壓力爆煲至失眠,亦觀察到身邊同事同樣帶著恐慌的情緒上班:

「有些同事在院舍內會全日都穿著保護衣,一秒都不願脫下,甚至全日都不肯除下口罩進食。」

而令Phoebe最不知所措的,是政府並沒有向院舍提供任何協助,甚至連與當局聯絡都有困難。她表示在院舍爆疫初期,有員工發現在四層高的院舍中,三個樓層位於同一位置的房間均有長者受感染,懷疑出現垂直傳播,於是立刻聯絡衛生防護中心,希望當局能派專業人員來檢查,但打了數天電話都無人接聽,最後只好把漂白水灌入所有渠口,嘗試自救。

對於政府要求確診長者原址檢疫,Phoebe坦言院舍的環境並不適合,因為地方淺窄,只能提供一間隔離房,但當時已有大量長者染疫,無法全數隔離,因此部分確診長者只可留在普通房間,令其他院友也逐一染疫。即使員工已盡量加強消毒,甚至用透明的屏風把床位分隔,仍然無法阻止病毒傳播。

基本護理難維持 長者狀態每況愈下

儘管院舍員工日以繼夜地工作,仍難以維持基本的護理服務,令長者因缺乏照顧而身體變差。26歲的Ken任職院舍護士四年,疫情期間他於牛頭角一院舍工作,在約120名入住長者當中,有九成人確診。院舍約有30名員工,但疫情期間有多於一半的員工確診,因此每更只得兩名護理員照顧約60名長者。

起初,院舍安排所有確診長者入住同一房間以便隔離,但後來確診人數漸多,每個房間均有長者確診,令隔離房失去效用,病毒在整間院舍擴散。他坦言疫情最嚴峻的時候只能維持有限度的護理,確保長者不會餓死,但已無法保持服務質素。

在疫情爆發前,護理員每天替長者洗澡,每隔兩小時替患有壓瘡的長者轉身,但Ken慨嘆第五波疫情爆發後,連最基本每天替院友抹身和轉身也無法做到,令他們出現皮膚痕癢、甚至潰爛的情況。而他印象最深刻是聽到有位長者對同事說:

「我已20多天沒有洗澡,姑娘你看不看到(我)身上已經有蒼蠅!」

該同事聽到後感到十分心酸,表示工作多年從未見過此情此景,但她卻因工作太繁忙而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受苦。

Ken還留意到有長者情緒低落,甚至出現抑鬱徵兆。以往院舍會安排長者定期與家人視像通話,但現在因要專心抗疫,已無法做到。院舍同時停收家屬的物資,令長者對家人思念更甚,每天只能獨自困在房間內,連走動的機會都沒有。他曾聽到院友在深夜大叫,叫了一晚,不禁覺得「老人家辛苦,員工又辛苦,所有人都很辛苦。」

安老院舍在第五波疫情下成為檢疫和隔離處所,員工需為長者做快速檢測,篩查出染疫的長者。(圖片由安老服務協會提供,並非受訪者工作的院舍)

爆疫院舍齊心自救 冀能拯救長者

經營八間安老院舍的李輝同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她所經營的基德(泰衡)護老院有180名長者入住,當中有138名長者染疫,約佔整體的七成七,而有14名長者離世,更有3名長者在院舍內離世,

她嘆氣道:「這是我從事安老行業30多年來,第一次見黑箱車由院舍接走屍體的場景。」

基德(泰衡)護老院在2月13日發現第一宗長者確診個案,翌日更發現有21名長者染疫,當時本港醫療系統已不勝負荷,李輝唯有將長者集中在院舍一角隔離。她與員工合力將染疫長者搬到院舍一房間,並用一層層透明膠膜將房間的外圍圍封,甚至連天花板都被貼上膠膜,希望能防止帶有病毒的空氣向外散播。可是,她用盡辦法還是阻止不了確診個案幾何級上升,疫情隨後在院內大爆發。

她回想爆發初期,已立刻向其他院舍求救,收集了足夠的保護衣和N95口罩,盼令員工安心,令他們願意留在院舍工作。另外,除了政府向院舍員工所派發的工作津貼外,她也額外向留在確診院舍工作的員工提供每日額外$400現金津貼,員工每工作七日就會獲派發一次。現金津貼為員工帶來鼓舞,令原本因擔心染疫而打算辭職的員工留下來,維持院舍的勞動力。她為員工著想的心機並沒白費,及後有確診員工儘管仍感喉嚨痛,但見身體大致恢復、吃幾顆止痛藥後便請纓回院舍照顧染疫長者。對於如此熱心的員工,李輝心存感激,望能防止染疫長者變成重症,挽回各位「爺爺嫲嫲」的性命。

院舍爆疫後,李輝(中)立即到處搶購防護裝備和消毒用品,務求令員工有足夠的武器「打仗」,共度時艱。(受訪者提供)

人手本已不足 輸入外勞解燃眉之急

安老行業人手不足的問題一直都存在,根據安老服務協會去年的調查報告,第五波疫情爆發前全港院舍的職位空缺率已高達25%,主要欠缺護理員,而在爆疫後,人手短缺的問題更為嚴重,李輝指出現時院舍的職位空缺率超過三成。

她無奈地說,護理員每月的基本薪金約有15,000元,連同政府所派發的兩項津貼,包括每人每月2,000元的「院舍員工防疫抗疫特別津貼」,以及負責照顧隔離院友的員工可額外獲得的每天500元「院舍員工額外津貼」,累計月薪可達31,000元,卻仍然難以招聘本地勞工。她認為箇中原因是社會誤解了安老行業,認為是厭惡性的工作、不會有前途,甚至覺得低人一等。

從事安老行業30多年的李輝認為安老服務是一份高尚的職業,因為可以幫助別人、甚至拯救生命。(受訪者提供)

院舍爆疫後,人手短缺問題更為嚴峻,為應付員工龐大的工作量,勞工及福利局在3月上旬推出了兩項緊急應對措施,一是直接向內地聘用一千名臨時合約護理員,到隔離中心照顧染疫長者,合約為期三個月;二是於3月起放寬「補充勞工計劃」的部分規定,包括容許津助院舍申請輸入外地的護理員,及暫緩每宗外勞申請均需諮詢勞工顧問委員會的要求等,同樣維持三個月。

李輝作為八間院舍的負責人,認為輸入短期外勞是「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她形容院舍現時猶如進入了「戰時狀態」,有大量染病的長者需要護理員悉心照顧,無論這項措施的幫助大不大、外勞的質素高不高,都值得一試,以確保即使疫情在未來一至兩個月再反彈上升,也有足夠的人手應對。

除了輸入外勞以紓解安老院舍人手不足的問題,社會福利署亦為院舍提供上述支援。

短期外勞缺培訓 引起業界憂慮

為了縮短引入外勞所需時間,那一千名政府聘用的臨時護理員並沒有任何資歷要求,只需懂得說廣東話,而且來港後只會接受36小時的簡單訓練,學習餵食、輪椅使用、沐浴、轉身等最基本的護理技巧。

社區及院舍照顧員總工會義務秘書鄭清發參與培訓護理員的工作多年,他對是次臨時護理員只需接受短時間培訓十分憂慮。他指出護理員是一職多能的專業工作,需具備多項專業知識和技能,包括扶抱長者的技巧、急救,以及防感染措施,如處理長者排泄物的正確做法、如何脫下保護衣等。

因此,一般護理員需在入職前完成由僱員再培訓局開辦的160小時專業課程,學習上述知識,避免在照顧長者時出現半點差池。他認為臨時護理員的培訓時間過短,所學到的專業知識及經驗有限,卻要照顧大量染疫長者,不但有可能因為不熟悉長者的脾性而造成衝突,更會增加病毒傳播的風險,

「(臨時護理員)只懂派飯和帶長者去洗手間根本沒用,應要熟知防感染措施,如消毒的正確程序,否則只會對長者的健康造成威脅。」

鄭清發(左二)多年來關注院舍照顧員的勞工權益,為本地及外地受剝削的勞工發聲,亦認為輸入外勞會損害本地勞工的權益。(受訪者提供)
第五波疫情期間,陳志育每天收到大量求助電話卻束手無策,他希望這次慘痛的代價能令社會及政府有所反思,著手解決院舍的人手問題。(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