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間中心一喝即停 照顧者獨力難支

長者日間護理中心暫停開放,長者和照顧者均感徬徨。(羅子璇攝)

秀華母親從客廳走到家門前,神情呆滯,喃喃地詢問何時才能去日間中心。自中心停開後,如此場景每天都會在秀華家中上演十多遍。這次,秀華終於按捺不住,大聲呵斥母親:「問甚麼問,就說中心關了門,不能回便不能回,真煩!」語畢,她自覺語氣重了,亦深知患上腦退化的母親僅望踏出家門,重回日間中心,可是政府公告不可違,她也無可奈何。

第五波疫情席捲香港,社會福利署宣佈,由2月28日起,轄下所有長者日間護理中心 (下稱日間中心)將暫停提供服務,只開放給有特別需要的服務使用者。中心停運,令長者與照顧者被迫在家「困獸鬥」,照顧者疲於奔命,長者更呈退化跡象。

記者|曾諾晞 編輯|羅子璇 攝影|曾諾晞 羅子璇

67歲的許秀華一直與97歲的母親同住。五年前,年邁的母親突然中風,在家中浴室跌倒,入院後更被確診腦退化。秀華為了母親健康,將她送至安老院,卻被哥哥姐姐怪責。母親入住兩個月後,亦皮膚發炎。秀華在無奈之下,辭去清潔工工作,把母親接回及親自照顧,並為她申請提供「朝8晚6」日間照顧、復康及社交活動的日間中心,好讓母親繼續接受護理員照料,到晚上時才由她接手。

失去私人空間 以老護老身心俱疲

秀華母親一星期六天都會到日間中心,秀華清晨把她送到住所樓下的中心後,便會到附近的公園跳廣場舞,偶爾在午飯過後,更會與朋友結伴行山,或到城門水塘散步。待時間不早,秀華才會去買菜和處理家務,5時半再到中心接母親回家。母親在日間中心時,秀華能有些私人時間,放慢生活節奏,不用事事追趕。

2月尾,日間中心暫停服務,秀華的生活因而大大改變。母親有失禁和尿頻等問題,一天可以去20多次廁所,秀華直稱這是她的惡夢。在日間中心停開後的某個雨天,她在廚房弄早餐時,通過廚房玻璃門望向客廳,發現床上的母親伸手進褲襠扯出尿片,以致雙手、頭髮和床鋪也黏附了排泄物,氣得她面紅耳赤,大發雷霆。秀華本也患有心律不正和哮喘,替母親清潔時感到呼吸困難、頭暈目眩,不得不停止手頭工作,喘息一下。不幸的是,類似的情景每星期都會發生一至兩次。

以往秀華會在送母親到日間中心後,到附近的公園跳廣場舞,然而日間中心停運後,秀華的私人時間大減。(曾諾晞攝)

「你一聽到她要起身去廁所,你就走都走不及,就算在吃飯或者做其他事都要扔下,先幫她。」

秀華指,母親在日間中心時,有職員照顧,母親回家後,只需為她梳洗,她便會上床睡覺,在家中失禁情況寥寥可數。然而,現時母親全天候在家,要由秀華「一腳踢」。短短一小時訪問間,秀華前後中斷共六次,皆因聽到母親有動靜,尤其聽到她想去廁所,便不顧一切立馬前往協助。回來後,秀華氣急敗壞地道:「剛才叫她去(廁所)又不去,現在才去,激死!」

要處理的,不只是失禁問題。為了買晚上的餸菜,秀華不得不留母親一人在家。出門前,秀華確保母親去了一次廁所,以免母親在她出門後失禁並拉扯尿片;出門後,她又生怕患有心血管疾病的母親突然病發,只好匆忙在20分鐘内完成任務。

日間中心服務暫停後,每天生活變得急速忙碌,秀華也擔心自己有一天會捱不住。原本是清潔工的她苦笑:「照顧她實在太辛苦,我寧願去掃街 ,掃街沒這辛苦。」

專「蝦」家人 不肯完成訓練

年約30歲的Ada,家中有一個65歲的母親和患有腦退化的87歲父親。去年10月,父親獨自在家時,突然中尿毒暈倒入院。第一次出院後,Ada曾安排父親入住安老院,惟兩日後他因尿道感染再度入院,令Ada質疑安老院照顧不周。第二次出院後,Ada決定把父親接回家,嘗試和母親一起照顧他,卻因母親健康欠佳,無法長期照顧父親,唯有為他申請日間中心,減輕照顧壓力。今年1月,父親開始逢星期一至六、早上8時至下午6時前往日間中心,Ada一度以為雨過天晴。

Ada盼日間中心早日重開,減低家人和自己壓力。她指,為照顧爸爸,她手腳關節痛,甚至不能抬起雙手。(受訪者提供)

可惜好景不常,今年2月中,父親所屬的日間中心有職員確診新冠肺炎,Ada只好提早接父親回家。但從事採購行業的Ada需在日間上班,白天只能由母親獨自照顧父親。她參考日間中心的做法,讓母親定時帶他上廁所。與此同時,為了減低日間中心停開對父親病情的影響,Ada為他設計了一系列刺激腦部的訓練,包括抄寫聖經金句、計算簡單數學、拼俄羅斯方塊等。明明日間中心也有類似訓練,父親在家卻不肯完成,甚至會對Ada和太太發脾氣,令Ada感無奈,指父親專挑人欺負:「我們和中心做同一樣的事,他不會和中心職員發脾氣,卻會跟我們發脾氣。」話雖如此,Ada更費心的,是她留意到爸爸的認知能力和記性開始降低,擔憂長遠缺乏專業訓練,會進一步加快父親的退化。

長時間在家 發生意外風險大增

「父親入了日間中心之後,就不會如現在般24小時困獸鬥。」

Ada帶著疲倦的身軀下班,回家後卻未敢鬆懈。現在父親閒時在家四處行走,由於患有腦退化,步履不穩,容易跌倒。數天前,他自行上廁所,卻不願拿拐杖,不久廁所就傳出「嘭」一聲。一開門,Ada只見父親跌坐在地上,幸好沒有大礙。雖然虛驚一場,但家中面積小、雜物多,Ada嘆:「單是在家看着他,防止他跌倒已經很累。」

此外,父親還多了四處翻找東西的習慣。Ada指家中有一張神枱,自從父親患上腦退化後,她便不容許爸爸接觸火和火柴。但父親一看見神枱,便會急忙尋找火柴或打火機上香。若家人出言阻止,父親會破口大駡,令家中摩擦頻生。過住父親在日間中心要接受各種物理治療和認知訓練,每天消耗大量體力和精神,回家後感疲倦,往往自行梳洗、吃過晚飯後,便上床睡覺,不會走來走去和胡亂翻找東西。

彌補罅隙 民間團體自發提供支援

老人權益中心主席張繼炳關注長者權益議題接近20年,主要服務荃葵青區街坊。他有感疫情下政府對長者支援不足,故在2020年疫情爆發初期,自發組織近30人的義工隊,部分義工會幫忙上門發送物資,例如口罩、檢測包、咳藥水、必理痛等,另一部分則集中打電話慰問長者。

疫情期間,老人權益中心主席張繼炳會派發防疫物資,並打電話慰問長者。(曾諾晞攝)

第五波疫情爆發後,義工隊減少配送物資,只好每天多打電話問候長者。有受影響長者向張繼炳抱怨,日間中心暫停後,所有服務一律停止,既愕然也無助。亦有長者在家中不適,打去政府醫院求助熱線卻13天也未能接通。以往在日間中心時,職員能觀察長者的需要並主動協助,譬如發現長者沒有回到日間中心,會馬上致電長者及其家人,長者亦能藉此求助。「現在的長者好像在荒島上面,呼叫無援。」他無奈地形容。

張繼炳感覺長者在政府眼中是一個個「包袱」:「服務說開就開,說停就停,當我們是誰?」最近就連他也染疫 ,無法繼續派送物資並慰問長者,他感嘆力有不逮,只能盡做。疫情未見底,他質疑是否疫情持續,長者照顧服務就要無了期暫停?社署雖允許部分有特別需要的長者使用日間中心服務,但他「得啖笑」:「每個入得日間中心的長者都有需要,何謂有『特別需要』?」

社署回覆本刊查詢 ,指內部沒有統一標準界定特別需要一詞,日間中心暫停期間,可自行安排是否提供有限度服務,社署亦信任中心能給予長者最適合的支援。惟社署強調,若服務使用者是獨居、雙老家庭、缺乏活動能力、容易情緒波動或照顧者有精神問題,日間中心應優先考慮。針對部分有需要長者未獲任何支援,社署指現有日間中心以視像、短片及電話形式支援長者,亦稱有要求日間中心主動了解不同長者的狀況,但承認不能確保每間日間中心也會跟隨。

日間中心助「居家安老」 重要性不容忽視

嶺南大學亞太老年學研究中心研究助理教授及助理總監鄧敏如指出,日間中心會通過有系統的復康訓練,助長者重拾自信,減慢長者身體功能衰退。她指,有很多長者中風後行動不便,卻因恥於用拐杖,寧願不走路。在日間中心看見大家也一樣要用拐仗,自然願意接受訓練。某些日間中心亦會提供特別支援給長者,例如提供特製匙羹給吃飯時會手震的長者,讓他們逐步嘗試照顧自己,建立自信。她亦補充,行動不便的長者不等於會想入安老院,事實上,更多長者希望留在社區,通過訓練復康後,在晚年自行決定想過的生活,活得有尊嚴。

嶺南大學亞太老年學研究中心研究助理教授及助理總監鄧敏如指,日間中心在疫情下暫停服務,決定過於倉卒。(羅子璇攝)

因此,鄧敏如認為暫停日間中心服務,決定太倉卒。日間中心接獲通知後數天便需停運,職員根本沒有時間調配資源,或安排遙距支援服務,例如製作在家訓練教材等。她建議政府除了可以逐步減少日間中心服務,給予長者和職員過渡期去適應外,同時亦可在暫停日間中心服務後為長者提供臨時家居照顧服務,減輕照顧者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