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懷普世 眼望當下——專訪霍文蕙Sonya

Sonya小時幻想自己能拯救世界,長大後才明白人微言輕,在人道工作上只能多關心、多記錄。(梁爽爽攝)

2004年南亞海嘯後, 20歲的霍文蕙(Sonya)到災區當義工,期望為倖存者提供情緒支援。豈料仍是大學生的她看見倖存者時完全不知所措,沒好好安撫他們之餘,反倒是她全程痛哭。她自認交談時「打開了別人的傷口,卻不懂得如何把傷口合上」,為此感到十分慚愧。

這次經歷促使Sonya其後加入國際援助組織,又創立非牟利團體,協助災區和偏遠山村的居民。走遍各地,近年她重新聚焦在自己的家園:「朋友從前也會說我只顧山區兒童,不理會香港。」現在,她更享受日常行善的意義,不再執著於參與宏大的項目。

記者|冼穎琦 編輯|梁爽爽 攝影|梁爽爽 冼穎琦

今年36歲的Sonya曾任記者、公關,又在國際非牟利機構工作過,2013年獨自創辦非牟利團體i-Action,主要服務四川涼山的痲瘋病康復村村民。現時在深水埗開餐廳,並在餐廳舉辦各種文化交流活動,亦不時會進行國際人道救援工作。

右圖為Sonya 2005年與南亞海嘯倖存者的合照。Sonya已失去原圖,幸而能在七年後的展覽中與圖片合照留念。(受訪者提供)

她自言是香港最後一代幸福地成長的人,求學時期沒有經歷社會抗爭運動及政治打壓,不諳世事。升上大學後,她主修社會學,即使不記得所學的理論,但一直對社會研究感興趣,到各地遊歷時,都會想了解各地的民情。

在大學參與不同的義工服務團,她才第一次接觸人道工作,到泰國布吉關懷南亞海嘯的倖存者。她坦言當年曾幼稚地「認為自己是超級英雄電影裡的主角,要拯救世人」,相信當義工便能改變世界。然而,當海嘯倖存者談及創傷時,她往往比對方先落淚,連一句安撫的話都說不出。這次稚嫩、帶點愧疚的義工經歷,在她心中「埋下一顆種子」,更想從事人道救援工作。

2008年中國汶川發生八級地震,剛畢業的Sonya在電視前哭成淚人,更想立刻前往當地幫忙。友人卻直指她連搬運磚塊的力氣也沒有,幫不上甚麼忙,她衝動的念頭便隨之打消。翌年與朋友仔細籌劃後,到四川當災後義工,關懷那些失去家園、仍暫住在過渡房屋裡的受災群眾。機緣巧合下,合作的非牟利機構提議他們一同到「中國最貧困角落」之一的四川涼山探訪。這是她首次冒險攀山涉水到訪一個原始的村落,意料之外的探訪體驗促成她日後創立非牟利機構。

從理想到現實 以社區為本的人道工作

Sonya於2010年加入國際人道援助機構工作,擔任國際及賑災服務部主任一職,負責災害管理,大至興建學校,小至購買糧食,令她學會腳踏實地處理好每個細節。一個項目從災後的即時援助,到過渡、重建、復原、避災等,過程常長達十多年。即使人道工作者撤離,災民的生活仍能得到改善。回想以前在學時期參與的災後服務,短短數天至十多天的義工服務團只能為當地人帶來短暫的快樂,卻未能改善他們的生活,令她耿耿於懷,對涼山項目更一直念念不忘,希望能在當地進行長期服務。

最終她在三年後辭職,應用在國際人道援助機構學到的知識,獨自創立非牟利機構i-Action。當年,涼山的網上搜尋結果都是些負面報道,加上彝族人大多不懂普通話,言語不通。但她仍決意隻身前往涼山阿布洛哈村,該處是痲瘋病復康村,她在此逗留了一個月。過往的人道工作經驗讓她知道,做地區服務項目時:「不能認定別人很可憐,就做一些你『認為』他們需要的事」,而是要以社區為本。

在興建涼山的學校飯堂工程時, Sonya(右一)只提供技術和費用,剩下的細節全由村民共同協議,她相信這做法對村民長遠而言更有益。(受訪者提供)

在涼山一個月期間,Sonya跟村民一樣,不論日曬雨淋,每餐都是蹲在室外,手捧着一碗紅腰豆菜乾水吃,因家裡連桌椅都未必有,小學生也不能在課室裡吃飯。她於是向村民提議興建學校飯堂及廚房,在確定他們的意願後,便回港在社交網站呼籲市民捐款,最終合共籌集了所需的約15萬元資金,並找工程師設計圖則。

興建飯堂時,Sonya只負責管理善款,其他事務由村民討論達成共識,因為飯堂始終屬於他們。當村民向Sonya提出需要一台打磚機時,她便會一同到市區,讓他們自行格價、討論和挑選所需的機器,最後由她來付款。她又發現野蜂蜜是當地特產,卻因村民不懂包裝而無法帶來更可觀的收入,故建議他們設計標籤、選購容器,並以直接貿易的方式,協助他們在港出售產品。

為兼顧生計,她同時當上空姐,因為這份工作能讓她有足夠時間和精力支援涼山項目,可每隔一、兩個月便到涼山逗留數天,跟進工程進度。雖然每次來回村子都要花上兩三天,走過一段遙遠、陡峭和充滿沙石的山路,然後再「溜索」渡河,但每次在半路上俯瞰村落,看到學校時,便覺得值得。當空姐的工作與義工服務有衝突時,她毫不猶豫便辭去空姐一職,專注於涼山項目。

無奈的是,中國在2016年通過《境外非政府組織(NGO)境內活動管理法》,涼山項目牽涉貧窮人口、少數族裔、痲瘋病復康者、境外資金等敏感議題,被當局煞停。她只好忍痛放下努力了四年的項目,所幸飯堂和廚房已經落成。

飯堂由村民合力建成,Sonya(前排右三)婉拒了在飯堂外刻上「i-Action」的提議,只會對當地小朋友說:「這是你們爸爸興建的。」(受訪者提供)

害怕被加諸光環 只想把善行融入生活

在涼山深耕四年,所帶來的改變在當局干預後可能隨時化為烏有,但Sonya現在卻認為:

「當你做了某些服務,便會有些種子、信念留下,並會於某一天可能開花。或者某一天它消失了,你還是會感到值得的。」

以經營網店為例,她曾替涼山村民賣野蜂蜜,啟發她在2017年邀請阿富汗難民婦女合作,在港售賣她們製作的手作首飾,當中盈利的七至八成直接反饋給她們和當地項目發展,協助她們自力更生。

自今年8月開始,阿富汗局勢惡化,她更替她們義賣籌款。儘管協助婦女賺取的金錢並不多,規模與從前在國際救援機構時跟進的項目亦不能相提並論,但聽到她們說那筆錢足以購買一部洗衣機,香港人又因而更關心難民議題時,一份滿足感便油然而生。

化身橋樑 合力在社區撒種

Sonya與印度裔社工安德里Jeffrey Andrews,在立法會助選活動裡認識,曾在基督教勵行會難民服務中心一起開會。她嚐過中心的食物,認為味道不俗,兩人便在閒聊間提到舉辦「難民廚房」。

Jeffery Andrews指Sonya行動力十足,在籌備文化共融活動上跟她一拍即合。(冼穎琦攝)

今年5月,她與朋友一起在深水埗開設民族風餐廳,同時以餐廳的空間「不務正業」,舉辦各種文化交流活動,如圍繞人道議題的讀書會、阿富汗分享會等。後來她跟Jeffrey發現這正是一個很好的「聚腳點」,可以在這裡讓不同種族的人士交流。他們於是合作邀請盧旺達和埃及難民作廚,並分享人生經歷,希望透過活動縮窄本地人與少數族裔和難民之間的距離。Jeffrey指他本來沒想到真的能夠成事,但Sonya是個「執行力很強」的人,商議後便果斷開始籌辦活動,每一至兩個月舉辦一次,又讚揚她富同理心,了解多地歷史文化,具國際視野。

Sonya跟Jeffrey Andrews合辦「難民廚房」活動,不少參加者都上前擁抱來分享的盧旺達難民。(受訪者提供)

Sonya和Jeffrey目前合辦了兩次讓難民作廚的晚餐交流活動,38個名額每每在短時間內迅速約滿。兩位廚師分別來自盧旺達和埃及,活動時她們隆重其事,穿上傳統文化服飾,精心化妝,為客人準備自己國家的特色菜式。活動扣除成本後悉數捐給難民服務中心,Jeffrey表示,活動帶來的不止於捐款金額,更是讓難民感到自豪和備受尊重,因為客人特意為她們國家的菜式而來。「廚師曾說:『這天,我不是一名難民,我只是一個人。我更是一名大使,代表著難民,代表著我的國家。』所以她們感到責任重大。」

Jeffrey樂見本地人及難民均從共融活動中有所得益,又透露不少食客紛紛私訊他以了解其他義工活動。Sonya則認為,雖然當下能帶來的改變不大,但她相信這種連結香港人和難民的社區活動,像埋下種子、留下養份一樣,終究會發芽。

曾經把目光放得很遠的Sonya,現在深信人道工作的一步一腳印,「莫以善小而不為」,總有一些事是自己能力所及的。回想過去懷着一顆赤子之心到各地服務,Sonya把經歷寫成網誌。「我們改變不了世界,但不妨多聽當地人的故事。有能力的話,嘗試把故事寫出來,有一個人看到,便是有一個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