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雖疲 力不竭——社工許麗明

重遊在反修例運動中提供情緒支援的政府總部一帶,許麗明慨嘆四周圍著水馬,人面全非。(何泳薇攝)

沒有頭盔、護目鏡,一件印有「我哋係社工,守護公義」九隻大字的黑色T恤,就是香港社會工作者總工會(社總)總幹事許麗明的最強鎧甲。

2019年9月29日,許麗明穿上那件黑色社工T恤,走上金鐘道,希望為被捕者提供支援。她身材瘦削,僅高約1.6米,被數個高上至少半個頭的警員包圍,然後在一輪碰撞中被制服。許麗明原被控襲警,去年12月,控方在開審前改控阻差辦公。最終,在現場片段佐證下,許麗明獲判罪名不成立。

由在反修例運動現場提供人道支援,到經歷被捕、審訊,五十過外的許麗明臉上已見倦容,但眼神依舊堅定。無論在示威現場調解衝突,還是在日常捍衛人權,她都堅持成為大時代下的同行者,除了是出於助人的初心,還有同伴的扶持。

記者|張翠珩 編輯|何泳薇 攝影|張翠珩 何泳薇

按下播放鍵,暫停畫面,然後慢鏡回帶——許麗明由被捕至獲判無罪,歷時長達一年三個月:「最辛苦是等待,我甚至向代表律師表示想盡快上庭。」在漫長的候審階段中,她只能反覆觀看當日在金鐘被捕的片段,希望找到能推翻控方證供的畫面。重看被捕過程固然煎熬,但在片中看見同日被捕的示威者遭警方粗暴對待,更使她難受:「真的很心痛,很不想看(那些片段),但還是要看。」

雖然背負控罪在身,但許麗明仍然心繫同日被捕的示威者。2019年9月29日的「全球反極權大遊行」中,包括許麗明在內,共有97人在金鐘和政總一帶被捕。許麗明以外的96人全被控暴動,案件仍在審理階段。雖然被控暴動人數眾多,但與「元朗721事件」、「太子831事件」等日子相比,「929」卻鮮有被人提起。許麗明深知被捕者最害怕被遺忘,故在候審期間和脫罪後都有撰文,希望大眾繼續關注他們的情況。受訪時,她亦不忘再三向記者言:「好像現在你們訪問我,我都會提醒,有些人在當天被捕、被控暴動。」

候審期間,許麗明仍有在示威現場內外進行被捕支援,同時繼續擔起其他人的求助個案。身為社總總幹事,許麗明一直積極處理社工權益案件,例如社工被社福機構無理解雇的情況。去年12月10日,許麗明正式應訊,但翌日便有另一名社工因捲入權益問題而需要上庭。她擔心自己需即時還押,便預先整理好對該社工有用的文件,又安排同事代她陪伴該社工上庭。但她慨嘆即使萬事俱備,始終不及親身在旁輔導該社工的情緒:

「社工的職責是幫人,反過來向別人求助已是很不容易的事。他卻願意求助於我,所以我一定要陪伴他。」

至於許麗明的還押準備呢?應訊前,她有想過獄中書單,但沒有動手準備:「首先處理好其他人的事(個案)吧,自己的事通常都是最遲才處理。」

許麗明於2019年「全球反極權大遊行」中在金鐘道被捕。裁判官認為警員的證供不可靠,又指許態度合作,裁定許「阻差辦公罪」不成立。(張翠珩攝)

情緒支援 調解衝突 在強權面前毫不退讓

在煙霧瀰漫的反修例運動中,許麗明有著一個特別的身分——「陣地社工」。陣地社工團隊於2019年6月成立,由來自不同服務類別的社工自發組成,旨在為示威者提供情緒和被捕支援,協助調解衝突,以及監察警權。反修例運動初期,示威者以留守方式示威,許麗明多在俗稱「煲底」的立法會綜合大樓地下示威區,為示威者提供情緒支援。示威者親切地叫她「社工姐姐」,有人主動和她分享示威理念;有人傷心時倒在她的懷裡發洩情緒;甚至有人帶上父親,主動介紹許麗明給父親認識,可見示威者對許麗明的信任。

後來,警方及示威者的行動升級,轉為街頭衝突,許麗明也轉移陣地,走上街頭支援。一次,她走上灣仔分域碼頭的防線,當時警民雙方未有衝突。突然,有警員拿出一支如前臂般長的胡椒噴霧,她憂慮警員會隨時驅散示威者,同時擔心此舉會刺激示威者情緒,便勸警員不要噴射胡椒噴霧。面對全副武裝的警察,沒有戴上防具的她毫不退讓,更挺身發聲,難道她當下沒有擔心過會被胡椒噴霧直接噴中嗎?對此,她不疾不徐地言:「我也曾自問,但我真的不太害怕。」

許麗明(持麥克風者)在訪問中強調,陣地社工有四大原則:不呼叫口號、不妨礙警方、不傳遞物資、不討論策略:「我們的存在就是當有人求助,我們就會幫忙。」(相片來源:香港01)

衝突多持續到深夜,許麗明一般不到凌晨三、四點也不會收隊。長夜工作令她難以調節睡眠時間,加上心繫被捕的示威者,即使回家後體力透支,仍輾轉難眠。「發夢」一詞為反修例運動中的常見術語,指代參與示威或警民衝突。回想起當時日夜顛倒的日子,許麗明笑言:「根本沒有機會(真正)發夢吧!」

陣地上的堅持和勇氣 始於深宵外展服務

許麗明能在反修例運動現場支撐至深夜,並以從容不迫的姿態調解衝突,其實源於深宵外展工作的「訓練」:「這類危機介入的工作,本來就是社工的責任。」這也正是許麗明決心束起長髮,走到反修例運動現場,以陣地社工身分調解衝突的初心。

四年前,許麗明於天水圍任深宵外展社工,輔導區內夜青,不時工作至清晨6時,自言作息時間和一般人不同。故顛倒睡眠時間、留在示威現場支援至凌晨,對她而言已非新鮮事。

擔任深宵外展社工時,她需要處理不少調解工作,更曾與黑社會「講數」。當時,她和同事不時從年輕人口中得知區內有機會發生打鬥,一收到消息,他們便立即前往現場,以阻止衝突發生。一次,有年輕人因曠工,令有黑社會背景的上司「大佬」蒙受損失,故年輕人需賠錢給「大佬」。該年輕人沒有錢賠償,也想不到解決辦法,便向許麗明求助。許麗明了解情況後,建議約「大佬」商討。面對高大魁梧的黑社會壯漢,平時梳着一把及腰黑長髮、談吐總是斯斯文文的她坦言當時難免覺得害怕。幸好,在同事和該年輕人的母親陪同下,他們和「大佬」討論出解決辦法,化解危機:

「不要想像我是社工,便可以隨心所欲。最重要還是背後的支援團隊。」

社運調解之路崎嶇不平 幸有同伴並肩前行

穿上陣地社工T恤,背起大背囊,駕輕就熟地在衝突現場穿梭、調解,也許是旁人對許麗明的第一印象。但許麗明的社運調解之路並不平坦,幸好有社工同伴在街頭上與她並肩同行。

2014年雨傘運動期間,時任沙頭角中心小學駐校社工的許麗明在佔領現場支援,協助調解路人和佔領者之間的衝突。校方疑因受到政治壓力,要求她辭職。事件亦令許麗明受其他老師排擠,他們即使知道有學生需要求助,也沒有通知許麗明。面對工作環境的壓力,加上無法協助學生,許麗明飽受失眠困擾,「甚麼事都做不到」。後來,許麗明尋求精神科醫生協助,確診患上輕度抑鬱症,需依靠藥物改善失眠。幸好身為社工的她深明情緒健康的重要,及早求診,故心理問題並沒對她造成太大困擾:「接受治療是為了預防,而不是待我完全崩潰才去做。」

時隔五年,許麗明再次走上社運現場。她由民陣發起的第一次「反修例遊行」起,便留意事態發展,有感是次社運一定是「大鑊嘢」,擔心抑鬱症會復發,故在2019年6月11日,即修例二讀辯論的前一天覆診。對她而言,雖然醫生處方的藥物有助紓緩她的情緒,但最有效的強心針莫過於身邊人的陪伴。

許麗明在陣地社工團隊中比較年長,自知體力不如一眾年輕社工:「(我)都跑不到啦!如何跑?」然而,社工同伴相當體諒她。當警方施放催淚彈,同伴會拖著行動較慢的許麗明,以防走散;當許麗明在水炮車前激動得雙手顫抖,同伴便雙手搭著她的肩膊,讓她冷靜下來;凌晨收隊後,同伴也會著她一路上要報平安,又言「你(許麗明)未回到家,我不會睡覺」。簡單一句話,讓曾經在學校受同事排擠的許麗明知道自己不再獨行:

「同路人很重要。」

自反修例運動起,許麗明在背囊上掛上吊飾。吊飾由其他陣地社工訂製,正背面分別印有「社工」和「加油」。(何泳薇攝)

使她感到溫暖的,還有陌生人的鼓勵。被控襲警後,許麗明被支持政府的人「起底」,她的電話號碼、出生日期、甚至母親的姓名都被公開。此舉沒有對許麗明造成滋擾,反而有人自稱「高登仔」(「高登討論區」的網民),特意透過WhatsApp傳訊息鼓勵她。她不認識該「高登仔」,故只是客氣道謝,沒有再和對方交流,但仍感激對方的心意。

擔心觸及國安法紅線 惟在恐懼砥礪前行

許麗明在社運面對的,多是可預計的危險和壓力;如今街頭示威幾乎絕跡,她卻要面對《港區國安法》紅線相對模糊、刑責更加嚴重的無形威脅。

今年一月,社總聯同醫護界、傳媒界、教育界及公務員界開始合辦一連串「威權下的專業自主」論壇,邀請各界嘉賓分享如何在目前的社會環境下保持專業操守。曾因雨傘運動在校園受盡欺壓,後更因反修例運動幾乎身陷囹圄,許麗明又有否憂慮,執行社會工作會觸犯國安法呢?

身為社總總幹事,許麗明經常代表社福界就社會事件發聲。圖為她參與「反修例運動」中社福界與社工學界合辦的集會。(相片來源:香港01)

對此,許麗明認為自己只是在做社工應做的事,不覺有觸犯國安法,但承認有感憂慮。許麗明眼見出身社福界的李芝融只為改善民生,參與民主派「35+初選」,卻突然背上「涉嫌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加上自己曾在反修例運動中被捕,她認為目前社會環境下人人自危:「也不知道怎樣才算前(前線),怎樣才算後(後援)。」

路途愈見險峻,許麗明卻無停下之意:

「現在我們已經失去免於恐懼的自由,任何一個存在於這個社會的人都已經失去免於恐懼的自由。但是否可以擔心這麼多呢?是否這樣就不生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