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硝煙襲來 三個露宿者的故事

街頭衝突近半年,油尖旺經常槍聲卜卜。11月3日約凌晨一時,旺角滙豐大廈外,防暴警察從衝鋒車跳到地面,隨即拉起防線;另一邊廂,示威者戴著防具,從路障向後開始撤退。雙方對峙良久,彌敦道與亞皆老街交界成為臨時戰場。

但這臨時戰場,同時是吳寶華的睡處。被喧鬧聲吵醒後,他驚覺一枚催淚彈徐徐滾到肩膊旁,瞬間,眼前變得白濛濛一片。

記者│胡敏芝 黃天穎 編輯│陳安琪 攝影│陳安琪

「但是我不害怕,年輕的時候是做地盤工的。」

在砵蘭街永旺麻雀館後門外露宿了大半年的吳寶華已屆71歲,他曾接受尾龍骨手術,走路時腰椎會痛,除惡劣天氣外,他都不會離開床舖。他也把所有個人物品全都放在旁邊,破舊的輪椅成為了他的儲物櫃。床墊、枕頭、紙皮、輪椅等都井然有序地放好,他怕人順手牽羊,所以不敢走開。

即使在十月中,旺角地鐵站C4出口被示威者破壞,案發地點只距離他睡處五步之遙,而鐵枝碰撞的聲音令他難以入睡,他也未有躲避的打算。吳伯年輕時任職地盤工,見慣裝修場面,對破壞行為不甚害怕,直至11月3日凌晨,他才不得不走。

11月2日,吳伯在深夜11時已經入睡,但衝突未隨入夜減退,警方從油麻地開始派員推進,至凌晨約1時,防暴警察到達彌敦道,發射多枚催淚彈及橡膠子彈。吳伯被穿著黑衣的示威者拍醒,張開眼後立刻感到眼睛刺痛,原來已經有催淚煙飄過來。示威者立刻給了吳伯一套防毒面罩、眼罩,還想帶他一同離開。吳伯起初不願走,他覺得:「催淚煙沒大不了,反正已經很大年紀,沒所謂。」2、3點時,一枚催淚彈毫無預警跌在他身旁,防暴警察當時與他僅隔半條街之遙。被燻醒後,在冷巷的示威者趕緊給吳伯洗眼,還給了他六、七枝生理鹽水。路人和急救員見狀也勸喻吳伯離開,並幫他搬遷家當至轉角的上海街,把枕頭、床墊、紙皮重新鋪好。防暴警察至凌晨五時多才收隊,但吳伯已不堪疲憊睡著了。

吳寶華看著防暴警察的方向。(陳安琪攝)

吸入催淚煙接近昏迷
送院留醫配藥隨身

年屆70的袁一鳴是另一位在旺角露宿的長者,他在雅蘭中心外行乞近八年。雖然獲派黃大仙公屋單位,袁伯偶爾仍會在旺角露宿,這全因他的兼職。兩年前他受聘於食環署做兼職,負責清洗旺角街市和花園街街市,由下午5時工作至晚上11時。但自9月起港鐵提早停駛,小巴、巴士等亦因示威活動而改道,膝蓋剛做過手術的他索性在旺角露宿。獨居的袁伯形容在家也是「一個人對著四幅牆」,很沒趣,反而坐在街上看人們走過,哼著歌更熱鬧。

11月2日晚,防暴警察於朗豪坊外施放多枚催淚彈。袁伯本來如常坐在紙皮上,聞到催淚煙後感到不舒服,難受得趴倒在地幾近昏倒。「守護孩子」成立於反修例運動爆發後,他們希望在警民衝突出現時,扮演緩衝角色,幫助協調、化解衝突。其義工當時在場,立即為袁伯戴上防毒面罩,帶他到轉角的砵蘭街,為他用生理鹽水洗眼、量血壓等。由於袁伯本身患有肺炎,而且在10月尾才完成膝蓋細菌感染的手術,所以成員決定召救護車,把他送至廣華醫院詳細檢查。幸好留院觀察一夜後並無大礙。自此以後,袁伯把留院時醫生發配的氣管藥帶在身邊。袁伯說,街道上到處都是示威者丟棄的物資,他會拾起一兩個口罩傍身,以備不時之需。雖然只是普通的黑色口罩,但他說:「帶了之後呼吸較為暢通,聞到催淚煙不會太害怕。」

見到防暴警察到場,袁一鳴決定早點找朋友一起回黃大仙。(陳安琪攝)

不怕示威者怕警察 慌忙逃生

袁伯還可回黃大仙的家,但吳伯無處可去,受到衝突的影響更大。如示威者在噴字或者砸爛招牌時所發出的聲響很大,而這類的快閃行動都在凌晨時分進行,令他難以入睡。他只會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他們的行動,覺得他們好像在「同警察玩」的樣子。示威者撬爛店鋪的時候可能會有鐵枝飛出來:「但是我不害怕,年輕的時候是做地盤工的。」

即使經歷多個驚險時刻,吳伯不怕被慌亂的示威者踩到,反而認為警察更為粗暴,他說:「別人都沒有做什麼,他們一跳下車姿態很像想要打死人,很兇惡、很大聲。」在六月初的旺角衝突中,警察曾提醒他危險不要住這裡,但吳伯未有理會,他覺得:「我沒犯事,不由他指示。是政府沒提供住所給我,就連竹蓆都沒一張!」有次警察甚至呵斥:「叫你走開啊,你聾嗎?」吳伯反而大聲回答:「我鐘意瞓邊度就瞓邊度,唔係你指揮!」

警方在旺角頻放多枚催淚彈。若要離開原住處,吳伯只能往後街冷巷去。他一邊逃走,一邊要留意警察放催淚彈的位置,觀察催淚煙的風向。吳伯還回憶:「我曾在這裡兜圈,兜來兜去都避不到,最後都在前兩個街口的騎樓底落腳。」

「我沒犯事,不由他指示。是政府沒提供住所給我,就連竹蓆都沒有一張!」

示威者好心幫忙 卻增添麻煩

現年50餘歲,無業的石先生是吳伯的「鄰居」,他睡在滙豐大廈對出已有幾個月。在11月3日凌晨,他亦受到催淚煙波及,在路人協助下與吳伯一同到上海街躲避。他們最後走到市區重建局的活化舊樓項目「上海街六一八」地下,在簇新的雲石地台上睡了一晚。石先生認為上海街較彌敦道更安靜舒適,但因這是政府管理地方,會有保安驅趕他們,難以長期落腳。

石先生戴著半面罩式呼吸防護面具,在滙豐大廈對出睡覺。(立場新聞記者黃紫儀攝)

「搬家」當晚,有路人和急救員幫他們倆把家當搬到上海街。石先生雖感激路人伸出援手,但覺得他們有些「做過頭」,反而增添麻煩。天亮之後,「上海街六一八」的保安指二人阻塞大廈的出入口,他們又要把物品搬回彌敦道和砵蘭街。

年輕力壯的路人已離開,石、吳二人沒有手推車,只好逐件慢慢搬。石先生在三年前曾做膝蓋手術,兩邊小腿走路時會抽筋,吳伯又上了年紀;本來只需三分鐘的路程,他們來回三趟用了半小時多,才把家當安放回原處。當中有墊褥、輪椅,重得他們氣喘連連。石先生懊悔道,逃難當晚寧願不帶任何物品,直接在上海街睡。看似輕鬆的搬運過程,對身體機能退化的露宿者而言其實非常吃力。

無裝備直面催淚彈 露宿者艱難求存

在Ruby的勸喻下,吳寶華、石先生(穿背心者)二人執拾行裝,準備往上海街稍作躲避。(陳安琪攝)

11月5日晚記者採訪吳伯時,一位年輕女士突然出現提醒吳伯趕快離開,她提著塊床墊,神情緊張,石先生就跟隨在她身旁。原來她就是11月3日旺角衝突當時幫助石、吳兩人離開的市民之一Ruby。採訪當晚Ruby本來在太子吃晚飯,後來得知旺角仍有大量防暴警察戒備,她擔心露宿者情況,再次回到石、吳二人的住處,打算帶他們重回上海街。

警察多次在旺角施放催淚彈,沒有任何防護工具的露宿者最受影響。3日凌晨,Ruby把他們拍醒並送他們離開。她回憶當時吳伯拒絕,並說:「我們習慣了惡劣的環境,只是個『瞓街』的人。」Ruby反對,她覺得催淚煙危害甚大,無論是誰都要珍惜身體,於是堅持帶他們走,還給了他們幾個保護眼罩以備不時之需。在上海街暫時安頓之後,Ruby還問了兩人的鞋碼,打算下次給他們帶來厚一點的鞋子。Ruby坦言,現時媒體和社會的焦點常放在學生和年輕人上,沒人關注和照顧這些街友。但其實露宿者更有被關注的需要,他們沒錢買裝備,且退無可退。

根據警方記者會發布的數字,由6月12日至12月9日,警方已至少發射16,000枚催淚彈,平均每天發射90枚,以街道為家的露宿者,一呼一吸無可避免。街頭的衝突博弈,難以置身事外的他們,只能繼續艱難尋找著屬於自己的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