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口難言 失語症患者重新學語

「去廁所,上樓梯,褲鏈,拉鏈,暈,沒有知覺。」William斷斷續續地訴說自己中風的經過。因為中風影響腦部的語言區域,William患上了失語症。他的智力不受影響,但未能表達自己,仿如幼兒般要重新學習一切事物的稱呼和句子的組織,令本來已失去活動能力的他更受挫敗。每年香港有過萬宗中風新症,當中四成有機會患上失語症,是不容忽視的疾病。失語症能夠透過言語治療醫治,每個患者的成效不一,但患者是否積極參與治療,對康復進度有很大影響。

記者│巫曼瑩 莊芷游 編輯│趙婉晴 攝影│趙婉晴 巫曼瑩 莊芷游

53歲的William於17年前中風,36歲的他當日清晨外出工作後,突然在公廁內暈到,送院後確診中風,他半邊身體癱瘓,要用輪椅代步,更完全無法說話,經過開腦手術和兩年的治療,慢慢能夠拄著拐杖出入,卻只能說出隻言片語,無法說出完整句子,這個情況十多年來沒有好轉。

除了說話吞吐,William用詞亦不準確。問及他是哪一邊的身體不能活動,他猶豫片刻,手指在兩邊大腿間來回掃著,最後停在右邊大腿,說:「左邊」,在旁的母親指正:「右邊呀!」他會把說話的意思說反,母親問他是否吃了飯,他知道自己已經吃了,嘴上卻說沒有。平日和家人溝通,礙於四肢不靈活,打字和肢體語言也行不通,因此只能靠家人多說,他簡單回應。

若有人致電他,例如醫院來的電話,他會交由母親接聽。William平日拄拐杖獨自外出,但因為右邊身體無力而且沒有知覺,有時撞到或踩到路人亦不自知,受對方責罵,說他「搏懵」,他當下會很緊張,身體變得僵硬,右手向上屈曲和繃緊,看似在挑釁對方,他愈著急愈不能說話,腦子就像「塞死了」,往往未能及時解釋,以致加深誤會,每次只能無奈地捱罵。

年輕時的William常為巨星紅人剪髮、化妝,怎料一場突如其來的病,讓他一夜之間失去工作,更患上失語症。(巫曼瑩攝)

公院治療成效低 無力負擔額外醫療

William接受政府的公營醫院服務,中風初期每月有一次言語治療,現在則是一年三次。治療時一群人圍圈聊天,每次長達四小時,期間會有命名、認字等活動。問及治療成效,他苦笑:「還好啦,都是這樣。」他坦言,自己回家沒有做言語治療的練習,母親說他懶惰,不聽從醫生的話,醫生讓他回家讀報紙、唱歌,他都沒有做;看報紙時他亦只看標題的大字,不看內文。

William說自己以前認識的朋友很多,但中風後卻沒有太多與人溝通的機會。他指舊時的朋友現在都很忙,沒有時間逐字逐句聽他說話,逐漸失去聯絡。母曾勸他外出做義工,他亦拒絕,他對和陌生人接觸沒有自信:

「一個普通的人,與我做朋友,是沒有可能的,腳一拐一拐。」

中風前,William是個剪髮、化妝造型師,他曾替劉德華、袁詠儀等紅星造型,當年他每日都有至少一宗工作,一宗收費五百元,以2003年而言算是可觀的收入。同住的70多歲母親是家庭主婦,跟William年紀相差兩年的弟弟身體不好,收入時有時無。William在事業高峰期中風,無法再拿起剪刀,家庭頓失經濟支柱,現時靠每月二千多元政府資助,和出租車位的三千多元租金維生。母親憶述William中風初期積極尋找治療方法,例如針灸,醫療費至今已耗超過三十萬元,花光了保險賠償和積蓄。他自知無法負擔公立醫院外的言語治療服務,儘管公立醫院的治療對他作用不大,次數又少,但每次只收費80元,對於每天靠社區中心廿元飯盒過活的他而言,這是唯一的選擇。

勤奮練習 重拾言語寫作能力

失語症並非不治之症,可以透過治療和練習逐漸康復。58歲的Dora原是中學的中文教師,於12年前中風,中風初期她甚至無法稱呼自己的母親,也叫不出來探望的朋友的姓名。當時她右邊身體癱瘓,加上幾乎無法說話,只能心裏想著:「中風是甚麼?我動不了怎麼辦?我怎樣再教書?」她形容當時很難過,不時在醫院掉淚。出院後,她漸漸接受了自己中風的事實,尤其因為她的父親在她中風前數日去世,她深知母親受很大打擊,為了不讓母親失望,她認為要站起來,積極接受接療。

Dora中風後兩年都在公立醫院接受言語治療,三個月一次,但因為患者太多,每次見言語治療師只有15分鐘。她認為要痊癒始終要靠自己努力,不能只靠治療師的協助,於是積極自行練習。除了按治療師的教材誦讀事物的字詞,她看電視時會模仿角色說話,又會邀約朋友外出聊天,後來亦參加了復康合唱團,透過唱歌訓練咬字。她認為對復康最有用的是逛街,她乘搭地鐵時會特意記住站名和街道名,也會留意地鐵車廂內的新聞,訓練對字詞的記憶力。她不怕和陌生人搭訕,會問身邊的路人這條路甚麼名稱、怎麼走:

「和他人對話……很重要,雖然起初當然說不到,說不到……就由他,丟臉就丟臉,下次再試。」

接下來的十多年,她逐漸能夠說單字,接著詞語,再慢慢是句子,雖然要慢慢說,話語間不斷夾雜著「呃……」,至今已不限於詞語和短句,能和他人有完整的對話。她形容能重新說話是一種恩典,因為當她甚麼都說不到的時候,心情會很煩躁,別人想知道自己的事,她也講不出,能說話令她心情開朗,生活各方面都有很大進步。

她中風前一年在大學修讀心理輔導,那是她的夢想,未能完成課程令她感到內疚,故即使中風並患上失語症,她亦堅持追尋這個目標。她現在會定時到醫院探望其他中風病人,給予關懷,助他們重新振作。不斷說話令她嘴部肌肉疲憊,有時說到一半說不下去,她休息一下再繼續。她在中風後八年更出版了一本書,講述患病和復康經歷,贈予中風患者。她病前一篇五百字的文章用數小時就可輕鬆完成,現在因為腦部難以組織句子,往往要寫兩三次,花費更多時間才可成文,儘管吃力她仍堅持寫書,希望可以鼓勵更多同路人。

Dora(右二)加入了「樂隨風合唱團」,唱歌有助她抒發感受,亦認識到其他失語症患者。(趙婉晴攝)

失語症有法可醫 復康進度取決於患者性情

香港中文大學醫學院耳鼻咽喉頭頸外科學系言語治療師王維明表示,失語症是基於後天疾病,令大腦語言區域受傷所致。一般而言,中風病人有四成機會患上失語症,而每一名患者的腦部損傷部位和嚴重程度不同,失去語言功能的程度也不一樣。

言語治療針對患者的語言能力,包括口腔的肌肉訓練,刺激腦部的組織運作,代替受損組織。失語症的治療分為直接和間接,直接治療視乎患者哪一部分有缺損,特別針對那個部分治療。例如患者的理解能力有問題,治療便讓他理解和執行不同指令;間接治療則主要幫助患者應對日常的溝通,例如患者喜歡到茶樓飲茶,治療師就利用輔助溝通的方法,用溝通板、手勢或動作等,幫助患者理解和表達點心的名字,之後與其他患者一同進行角色扮演,模擬茶樓的情景,讓他們在點心紙上點選點心。

王維明說語言能力受不同因素影響,例如記憶力、口部肌肉等,所以失語症要完全康復並不容易。(莊芷游攝)
不少失語症患者面對命名困難,要透過字卡重新認字;亦會利用溝通簿,用手指簿內的字詞與人溝通。(莊芷游攝)

王維明指,失語症沒有黃金治療期,但中風後有一個長半年至一年的自我康復期,期間腦部的自我修復最快,有患者會漸漸康復甚至痊癒。然而,每人腦部損傷的程度不一,若損傷範圍較大,則較難做到自我修補,故患者應盡早接受言語治療,加快康復速度。即使過了自我修補期,也可透過言語治療得到或多或少的進步。她表示,患者的教育程度愈高,其治療成效也會較大,因為治療期間需經常利用文字幫助理解和表達。不過最重要是患者的性情,如果患者很有動力學習,很想幫助自己進步,將對治療成效有正面影響。

王維明提醒,與失語症患者溝通時最重要是有同理心和耐性,如果他們在理解上有困難,可重複或簡化問題,並利用動作和圖片輔助理解,必要時才作提醒,切記不要完全代替患者說話。王維明補充,她不抗拒患者參加音樂治療或中醫針灸等活動,認為這些方法也有可能幫助患者,但始終不能代替言語治療。她強調社交活動對患者很重要,時常保持心境開朗,對病情也會有良好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