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網媒 補英文新聞不足—專訪HKFP總編Tom Grundy

走進黃竹坑一所工業大廈,到達三樓一個共享工作空間,身穿深藍色西裝的Tom Grundy指着前方角落說「這就是他們的辦公室」。一張大小如私家車停泊位的白色長桌,擺放了六張座椅和電腦,卻沒有人在此工作,這裏就是Hong Kong Free Press(HKFP)的工作基地。總編輯Tom Grundy的工作空間就佔其中的六分一,他解釋說,其餘幾位員工都在外採訪,只有他在公司。

隨「雨傘運動」結束,居港英國記者Tom Grundy在2015年以一己之力眾籌近60萬元,成立獨立英文網媒HKFP。沒有龐大的採訪團隊,亦無寬敞的編輯室,HKFP在約四年間,發布逾13,000篇文章,更率先披露港府拒為香港外國記者會(FCC)第一副主席馬凱工作簽證續期,及中方勸籲外國記者會取消香港民族黨召集人陳浩天演講事件。來港定居14年,Grundy曾因新聞工作收過恐嚇信,連在英國的家人亦被波及,至今仍營營役役地經營HKFP,靠的是對香港的熱愛。

記者│任蕙山 編輯│陳嘉穎 攝影│陳嘉穎

35歲的Grundy出生於英國中部的西米德蘭(West Midlands),自小對媒體、新聞有濃厚興趣,他尷尬笑言,小時候已經擁有自己的「傳媒帝國」,曾經在家製作家庭報紙、電台及電視節目。當時年僅十歲的他,為一嚐做記者的滋味,經常拿著攝錄機拍攝周圍的社區和寵物,並剪接成新聞片段。長大後,Grundy到利茲(Leeds)一所大學修讀傳播及新媒體,畢業時卻放下從小對傳媒的志向,皆因當地傳媒機構的入職條件,需要到倫敦總部作無薪實習。出身於草根家庭的他經濟拮据,自覺不能負擔這種無薪生活,唯有暫時放下理想。

由英國小鎮來港 視此地為家

他深知在現實的世界追求理想,需要有穩定的收入,Grundy看中香港方便的生活環境,且東西文化匯萃,所以在2005年來港找工作,在一所官立小學教授英語。當初他預料只會在香港逗留一年,豈料一做九年,雖然中途曾離開香港八個月,到家鄉探索其他職業出路,但始終對香港念念不忘,決定回港定居。

他笑言對香港又愛又恨,更以「失常的婚姻」去形容他與香港的關係:

「當我離開了,就想念這裏,但當我回來時,我又想逃離。」

他喜歡香港四通八達,40分鐘以內便可從市區到達沙灘或郊野公園,不似他的家鄉般荒蕪,然而眼看香港的自由逐漸收窄,他不時感到失望。

以Hong Wrong之名投身社運

居港初期,Grundy經常在社交媒體Reddit發帖文分享在港的所見所聞,後來發現帖文人氣急升,於是在2012年設立名為「Hong Wrong」的博客,分享香港的藝術文化、行山資訊及政治事件,希望不諳中文的外國人了解香港新聞。後來他認為主流英文媒體更新新聞速度太慢,開始親自去採訪。他會以詼諧幽默的筆調針砭時弊,惡搞政治人物的相片,更曾發起運動,例如在2013年組織遊行,聲援揭露美國網絡監控計劃的中情局前僱員斯諾登、2014年為受虐印傭Erwiana籌款。三年間他發表超過千篇帖文,博客每月點擊率超過45萬。

然而,當記者問及營運博客的細節,他沉默片刻,皺起眉頭,一臉嚴肅地指自己不願多說:

「我已不再回想這段過去,因為那時的我與現在很不同。我覺得記者應從政治抽身,不能如以往般參與遊行,我用了許多時間重新出發。」

他直言Hong Wrong的政治定位是偏向泛民,以公民記者的身分倡導政治活動,經常走在前線參與社運。但他認為自己應該專注於更客觀嚴謹的新聞報道,故於2015年暫停運作Hong Wrong。訪問當天,他穿上的外套印着「我要民主!(Democracy Now!)」的字眼,或許是他這些年作為社運人士留下的記號。

佔中期間,Grundy幾乎每天到訪金鐘,並曾訪問前學民思潮召集人黃之鋒(左)等傘運領袖,當作他新聞碩士的實習。 (受訪者提供)

受傘運啟發 創獨立英文網媒

為了得到正規傳媒訓練,Grundy在2014年毅然辭去教職,到港大修讀新聞系碩士。當時正值雨傘運動,他幾乎每天到金鐘與佔領人士對話,日以繼夜地拍攝數以千計的照片,及持續更新Twitter,為外國讀者跟進雨傘運動進展。英國廣播公司(BBC)在Twitter注意到Grundy的現場報道,遂向他索取資訊。他指,外國人除了看通訊社的撮要外,只能從社交媒體Twitter及Reddit了解即時資訊,皆因《南華早報》早在佔領第19天就關閉現場即時博客(live blog),而當時香港電台及《英文虎報》都沒有英語社交媒體專頁,令英語讀者較難深入了解事件。他又發現,中英文媒體報道雨傘運動的內容有所不同,參加者對大台領導權的爭拗、反對派間的不和、群眾的特寫故事等內容,在中文媒體俯拾皆是,英文媒體卻忽略了。

雨傘運動揭示香港英語媒體的不足,Grundy指本地媒體大多由親建制或共產黨掌控,令整個行業缺乏競爭及多樣性,有礙新聞自由,這促使他在運動結束後兩星期,着手建立獨立英語網媒HKFP,希望填補英文新聞的不足。營運約四年,公司只有五位全職員工,Grundy仍須一人包辦總編輯、人力資源經理、公關,更要同時處理各種行政工作,及定期發布新聞報道到社交媒體。公司的規模雖小,Grundy一直對HKFP能在透明度高下獨立運作而感驕傲:

「我希望我們能給公眾一個頗持平的感覺。」

Grundy表示他的工作除了編輯稿件,還要兼顧人力資源、公關、眾籌等行政工作。(陳嘉穎攝)

被政府拒入記者會 批漠視新聞自由

近年,特區政府為傳媒採訪設重重關卡,繼去年7月行政長官林鄭月娥拒絕以英文回答記者問題,在同年10月,港府拒為時任香港外國記者會副主席馬凱續期工作簽證及拒絕他入境。HKFP亦曾經遭遇同類阻撓。

在香港辦傳媒,Grundy感到諸多制肘。2015年,政府以其網媒性質及保安問題為由,拒絕讓HKFP採訪行政長官記者會,稱只有經《本地報刊註冊條例》註冊的傳媒才可採訪政府活動。Grundy憶述此事時仍然激動:

「其中一個原因是安全理由,究竟在說什麼?我們不會擲東西的,然後他們又說裏面已經沒有位置。」

香港記者協會與一眾網媒不斷爭取,政府最終在2017年批准網媒進場採訪,卻要求網媒每星期呈交一份紙本刊物,從而證明他們符合條例中對「報刊」的定義。Grundy對此氣憤難平,他們是網媒,沒有印刷品,根本不能迎合這條訂於30多年前的法例。最終政府讓步,要求他每周將HKFP的網站截圖,再將之打印,寄回他們。截圖的格式要求還很嚴苛,稍有差錯信件就會被退回。他批評政府食古不化及漠視新聞自由。

Grundy認為香港政府不如以往歡迎外國記者,自九七回歸後,英語媒體更難取得英文官方回覆。(陳嘉穎攝)

HKFP新聞自由所受的衝擊,還有2017年Grundy及其家人所收到的連環恐嚇信。Grundy稱在兩個月內收到六封由香港寄出的匿名恐嚇信,信件內容指他被西方主義洗腦,散發仇恨及分裂香港,預告他在2018年1月便會被趕出中國,甚至威嚇他的人身安全,信件也寄到英國其家人的手中。起初Grundy及他的員工都感不快,但認為這是單一事件,不影響工作,便沒有理會。回想這段經歷,Grundy態度冷靜,絲毫沒被事件恫嚇。Grundy居於英國的家人縱然擔心他的安危,但依然支持他的決定,讓他繼續其傳媒事業。但談及遭恐嚇緣由,他表示HKFP的報道持平中立,無法猜測是那些報道與恐嚇信有關,也不知信件來自何人。

HKFP曾訪問前港督彭定康(中)對本土民主前線前發言人梁天琦因暴動罪成入獄的看法。(受訪者提供)

獲本地傳媒援助渡過難關

然而,Grundy稱營運HKFP最大的困難卻在於資金。開辦初期,HKFP獲幾家本地傳媒伸出援手,得以渡過難關。他們與《香港獨立媒體》及《蘋果日報》訂下協議,共享照片及資訊,從而省卻聘用攝影師的支出。

在營運首18個月,他們一直獲D100免費借出位於數碼港的辦公室。現時HKFP轉租位於黃竹坑的辦公室,業主亦願意降低租金,各方的援助讓Grundy一直心存感激:「D100並沒有要求任何回報,我們真的很幸運,因為在香港,租金佔成本的一大部分,一間公司的命運可以完全取決於他們能否繳交高昂租金。」現時HKFP的主要資金來自捐款,佔整體收入的八成半,截至2017年年底,HKFP已達到收支平衡,根據該年的年報,其盈餘已達到近45萬元。

2017年HKFP的收入來源(資料來源:HKFP年報)

保持初心 堅守崗位

Grundy對傳媒的抱負自小不變,冀以HKFP打破香港英語媒體悶局。但他坦言自己經常有放棄營運的念頭,因香港的新聞行業令人十分疲勞,政治環境更每每讓人失望,身處香港就如處於「壓力煲」一樣,使人壓力「爆煲」。但支持他一直堅守崗位的,除了一直收到的捐款,還有來自基層市民的支持。Grundy曾經在街上被市民認出,直接向他塞現金。他又曾邀請一名常在網上咒罵他們的網民一起用膳,向他解釋HKFP的窘境,結果那名網民竟受打動,贈予他們四台電腦及三萬元現金。經歷種種跌宕起伏,他自嘲說:

「Journalism is very low paid, and have very crazy hours, but at least everybody hates you. (在傳媒工作雖然工資低、工時長,但至少人人恨你。)」

縱然香港新聞從不讓人鼓舞,或者記者的工作不值得,他語重心長地道:

「我已經將HKFP視作命脈,我一生會在這裏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