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出與回報的落差——銀幕背後 香港編劇寫不出的掙扎

香港編劇
近年多個本地影視作品引起觀眾熱烈討論,與此同時,香港編劇卻在幕後面對種種權益問題。(合成圖片)

今年5月,美國編劇工會(WGA)發起罷工,要求提高工資和待遇,是近大半世紀以來,演員和編劇首次聯合罷工,導致不少影視劇集製作停頓。回望香港,近年編劇行業亦屢次出現低薪、拖欠薪酬、欠署名權等爭議。行業生態不理想,本港編劇的議價能力相當薄弱,新晉編劇情況尤甚。他們在幕後默默耕耘,卻未得應有回報。

港產片近年有復甦跡象,多部港產電影或劇集的成績耀眼。但在光鮮璀璨的幕後,編劇們的掙扎卻鮮為人知。

記者黃浩俊 編輯賴卓盈 攝影|賴卓盈

現時編劇界主要有兩個組織,一是香港電影編劇家協會,由較資深的編劇組成,規模較大。另一則是主要由一群新晉編劇組成,主要負責為同行追討權益的香港編劇權益聯盟(下稱聯盟)。

聯盟曾於2020年在社交媒體上發布影視編劇薪酬調查問卷,發現35位參與調查的香港編劇中,近半平均每月薪酬不足一萬元,逾八成人從事編劇工作的同時,必須兼任其他工作以維持生計。

香港編劇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電視台或電影公司全職編劇,收入較穩定;二是自由身編劇,需與不同資方、導演或監製合作,因此較易遇人不淑,捲入勞資糾紛。《金都》、《填詞L》編劇及導演黃綺琳原是HKTV全職編劇,至2013年該電視台不獲發牌,她投身自由身編劇工作,始面對種種權益問題。

付出收穫不成正比 打幾份工以維持生計

低薪就是其一。黃綺琳憶述,轉為自由身編劇初年,因未有代表作,製作單位往往不相信她一個人可以處理整個項目,多僱用她為編劇助理,工作內容包括資料搜集、與主筆編劇開會商討劇本等等,惟薪酬極低。她曾接下一個項目,每星期有四至五天都要由新界過海與主筆編劇開會,工作期長達幾個月,薪酬只有5000元,有時幸運可額外獲車馬費,有時則沒有。

為了維生,她同時接下多份工作:一邊做編劇助理,一邊幫其他導演開展新項目,甚至接下一些拍攝工作。主筆編劇見狀,便跟她說:「你難得有機會跟我們這些一線電影人合作,你就把握機會專心做我們這邊,否則窮忙十年都只會好像你現在的狀態,只是接工作,不是創作人。」她對此感到無奈,坦言此行業普遍低薪且不穩定,新入行的編劇低薪情況更加嚴重。直到2017年,黃綺琳加入藝人林保怡的公司擔任內部編劇,有較穩定收入,她才結束這種打幾份工的情況。

常「食無米粥」 編劇無償開工的困境

一般而言,自由身編劇有兩種工作機會。第一種是編劇創作了故事大綱或劇本,自行向製作方或片商推銷。另一種則是導演或監製有一個意念,再物色編劇就該意念撰寫故事大綱,繼而游說公司老闆投資。無論哪種方式,大綱要得到投資者認可後,項目才可繼續開展。

黃綺琳指,有時導演想出一個初步的故事,便找她寫成大綱,為了成功說服老闆投資,需要經常與導演開會,再寫出短則幾千,長則萬字的大綱。若要寫出萬字篇幅的大綱,一般耗時約一個月。但若投資者對大綱不感興趣,導演不獲投資,她付出的心血也就付諸流水,分文不得。行內稱這些情況是「無米粥」。

「導演會跟你說:『我也沒收到錢,憑甚麼要給錢編劇?』」

黃綺琳 《金都》編導
《金都》編導黃綺琳指許多導演或監製會找編劇撰寫故事大綱,卻不會出糧給編劇,甚至會在項目得到投資後換走該編劇。(受訪者提供)

入行初期,黃綺琳常擔心接不到工作,於是任何人找她寫大綱,她都答應下來,也有四五次「食無米粥」的經歷。她當時抱持一種心態:如果這部戲做得下去,到時找我做編劇,就會有收入吧。但現實卻非如此,有時大綱通過了,電影開拍了,導演或監製卻另覓更資深,或者更合得來的編劇合作,未必聘用撰寫故事大綱的編劇。寫大網的費用,自然也收不到。經歷過幾次「食無米粥」,之後見到同一個人再找自己合作,黃綺琳便懂得拒絕。                    

項目忽煞停 徒勞無功

入行超過二十年,電影《美人魚》、《西遊伏妖篇》的編劇李思臻也經常免費寫故事大綱,尤其是入行頭幾年。有時他與導演或監製開過會,寫了五六個不同的故事大綱,才有一個能開展下去。有時交了故事大綱,項目卻沒了下文,不獲出糧。他理解部份編劇在沒有薪金的情況下開工,或會因此感到吃虧,惟他也明白公司未了解編劇文筆及能力,難以一開始就支付薪金。故他態度較淡然,視這些經歷為鍛鍊機會。

故事大綱只是第一步,若大綱得到肯定,編劇接下來便要先後遞交分場、完整劇本、修改稿等,然後根據呈交的文件分期領薪。據李思臻了解,現時製作費為1000萬元以下的香港電影,編劇費約為10至20萬元;製作費為1000萬元以上的,編劇費約為30至40萬元,若是資深的編劇,則80至150萬元也有可能。如編劇有額外聘請編劇助理,則再自行支薪予他們。

港產片
李思臻指,現時製作費為1000萬的港產片,編劇費多佔10至20萬不等。(賴卓盈攝)

李思臻亦有與內地公司合作,製作費較高,編劇費亦會高一些,可收到過百萬的薪酬。然而,若項目中途煞停,編劇隨時無法收取酬勞。

他指,他曾不下十次試過呈交分場等文件後,電影卻忽然煞停,原因千奇百怪——投資者放棄投資、演員沒有檔期、題材忽然被禁,甚至老闆賭博輸錢使項目無以為繼都試過。有時李思臻已寫好大半劇本,項目卻無疾而終,更無法收足應有的薪酬。他指,自己因項目煞停而造成的損失高達數十萬,直言「差不多夠付首期」,但深知難以追討,合約亦不會列明對編劇的保障,只能無奈接受,「這就是編劇的行業生態,存在太多變數。」

李思臻 《美人魚》編劇
李思臻寫過《美人魚》、《西遊伏妖篇》等劇本,成為中國內地首位累積票房超過五十億的編劇,也曾遇過項目煞停而損失數十萬元編劇費。(賴卓盈攝)

李思臻表示,一般規模較大的電影公司,資金相對穩定,較少機會出問題。不過他認為,初入行的編劇未必結識到大監製、大導演,多數只能與小型製作公司合作,較大機會遇到這些情況。李思臻坦言他較為幸運,早年因受行內某監製賞識而成為編劇,多為同一電影公司工作,較少面對上述問題。惟入行兩三年後,漸漸有其他公司找他合作,始出現種種問題。他形容:

「像我這樣不喜歡替人打工的,就會出去闖蕩江湖,那就難免損手爛腳,你要學會盡量保護自己。」

在行內打滾多年,李思臻亦總結出一些保護自己的方法。他現時與人合作,會在合約寫明每逾期支薪一日,對方須向他賠償未付費用的0.3%至1%,並註明收到當期費用後才開展下一期工作。

銀幕後默默耕耘 付出難被看見

ViuTV劇集《IT狗》編審李卓風現為自由身編劇,他也曾遇過多次項目無疾而終的情況,尤其是未有名氣,或與內地公司交涉的時候。「例如有時大綱通過了,分場卻沒過;分場過了,正稿卻沒過。」他說,「通常改著改著,整個項目就沒了。」項目不了了之的原因各異,李卓風舉例,很多時候編劇在修改劇本的同時,題材就已悄然過時,不能繼續。他認為,這一行就是如此,與其說是權益爭議,他傾向認為這是編劇需面對的心理壓力。

李卓風指,金錢回報固然重要,但對許多編劇而言,觀眾的認可才是他們最重視的回報。無奈的是,觀眾往往將注意力聚焦幕前,在核心主創崗位中,編劇所獲的認同往往不及演員和導演。「回報當然不止錢,如果錢不多,掌聲又比不上其他崗位時,心理上會難受一些。」

李卓風 《IT狗》編審
《IT狗》劇集編審李卓風認為,觀眾比較容易將注意力聚焦於導演及幕前,編劇的付出較難被看見。(受訪者提供)

說到編劇,外界的關注點往往落在行業的不公,以及種種剝削悲歌上。李卓風知道行內雖存在某些爭議,但他並不希望這行給人的印象只有「被走數」、「被拖糧」、「被剝削」的弱勢社群。他始終希望,編劇能以其專業價值被看見。近年有不少與電影攝影和美術有關的展覽,推廣這些崗位的專業與藝術,他希望編劇一行也有這樣的文化活動,著眼編劇敘事的技巧、人物塑造的藝術。

港產影視商業主導 劇本角色次要

香港編劇的付出未受重視,或也與本地影視的製作模式有關。香港編劇權益聯盟成員阿茄認為,許多香港影視公司為追求利潤,在決定是否開展一個項目時,會先考慮項目的商業元素及資金,如某明星有沒有檔期、投資者對該題材是否感興趣,而非根據有沒有好的劇本。

他提及韓國的情況,指其影視工業推行編劇中心制度,編劇在影視崗位中地位崇高,對製作有較多話語權,薪酬可觀,導致韓國影視發展蓬勃。反觀香港,編劇的角色似乎較邊緣。

未簽合約先開工 拖欠薪酬難追討

除了地位上的落差,編劇還面對缺乏保障的問題。據阿茄觀察,行內仍有許多編劇在簽約前已經開始工作。部分受電視台外判的製作公司往往會以製作期限、演員檔期趕急為由,在未制定合約及未獲撥款的情況下,著編劇開始撰寫劇本,「許多編劇收入不穩定,又等錢開飯,捱了這麼久,就會什麼都先接下來。」到編劇追問薪酬及合約時,對方則再三推搪。他慨嘆:「有時拖了一年以上,對方最後出多少錢給你都只能接受了。」

香港編劇權益聯盟由2018年成立至今,收過多宗有關欠薪等爭議的求助,求助的多是新晉編劇。阿茄指,由今年初至今,聯盟共收過兩至三宗求助個案。但他知道,行內還有許多隱藏個案,有些事主因擔心影響工作機會,故不會追究。阿茄坦言對行業感到失望,甚至曾勸剛畢業的學生不要以寫劇本為生。

「待遇不好,保障也沒有,好多時候,你只能做一個廉價勞工,停留在『搵飯食』的階段。」

編劇班 劇本班
香港編劇權益聯盟成員阿茄指,許多香港學生喜歡報讀編劇班,惟香港的影視工業未必能收納這麼多編劇,導致他們未必時常有工作。他曾勸剛畢業的學生不要以寫劇本為生。(賴卓盈攝)

為改善行業生態,聯盟主張編劇收取「開筆費」:編劇在真正下筆前,進行資料蒐集、開會想故事時,已付出的勞力,應獲得相應費用。惟據阿茄觀察,行內情況並無因此好轉。「我們影響力始終有限,對公司而言,你不願意寫,那就找下一個來寫。」

香港編劇權益聯盟主張編劇收取開筆費,更拍攝影片呼籲編劇保障自身權益。(取自香港編劇權益聯盟臉書專頁)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改變行內風氣談何容易?黃綺琳說,她也曾思考過與其他編劇組織類似工會的平台,惟她發現一些較資深的編劇都對「爭取權益」較敏感。「他們經歷種種苦難,終於走到現在有些名氣,就會覺得『你才華和地位都沒有,光顧著爭取權益,先把稿寫好再談開筆費吧!』」甚至有導演要黃綺琳介紹編劇時,會先問對方是不是聯盟成員。她也感到疑惑:「明明權益聯盟是打算保障編劇,但現在好像但凡跟聯盟走近一點,就會遭人避忌。」

阿茄也說,他時常聽到部分老一輩編劇對聯盟有所非議,尤其是對像他這樣較進取的成員。他指,有些年資較深的編劇,有時也擔任判頭角色,負責招攬其他編劇,故也會出現「編劇剝削編劇」的情況。「他們會用一些約定俗成的行規來壓榨你。『我做了幾十年,開會寫大綱一直都不用收錢,你憑甚麼收錢?』」

阿茄坦言,對改變行業風氣的希望不大,但不會因此放棄爭取。撇除行業環境,他認為,若要改變行內的問題,編劇自身對權益的意識亦相當重要。他希望編劇之間能建立資訊網,分享彼此的薪酬、待遇,提高市場透明度,讓其他編劇免受剝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