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安法下 恐懼瀰漫的新聞教育

《國安法》生效後,新聞系師生面臨新常態、新挑戰。(設計圖片)

「我本來有一絲希望,以為總會有底線。但是當《蘋果》那麼容易被人連根拔起的時候,我覺得沒甚麼創作空間。」浸大新聞系四年級生陳梓熙嘆了口氣,往日他對新聞業充滿憧憬,《國安法》生效打擊了他入行的熱情。

《國安法》沒有明確界線,無形的政治紅線交織成一張若隱若現的網,慢慢延伸至校園,有新聞系教授形容教學如「踩鋼線」,容易墮入法網,只能不斷調整教學內容和方法。加上見證《蘋果日報》停運,有新聞系學生採訪時自我審查。置身教育和傳媒兩個板塊重疊的空間裡,大學師生如何面對新常態?

記者鄭智霖  編輯丁心怡  攝影|丁心怡 鄭智霖

Tony(化名)在本地大學新聞系任教,他坦言以往教學時能暢所欲言,教授中國新聞會同時列舉議題的正反意見,談及政治議題時,會結合官方正史和民間野史教學,令同學理解更全面。在教授中國十四五規劃時,研究國家主席習近平的講話、有關習的學術論文之餘,他亦會提供民間出版的書籍供學生參考,冀學生能從多角度認識國情。

然而,未經官方認證的民間材料,內容較敏感並有風險,以往曾有內地學生因不滿他的教學內容,聲稱要投訴他。《國安法》實施後,Tony變得更謹慎,課堂用的資料要有可靠的人證和數據支持:「不是說你的資料是真或假,而是(《國安法》)可以說你的動機是『煽動、仇恨、顛覆政權、污蔑國家、貶謫中國』。」他正考慮明年是否繼續教授敏感內容:

「你上課沒有用一半時間來肯定(共產黨)功績,你批評體制問題,(別有用心的人)都會覺得你動機不良!」

Tony形容現今教學是「踩鋼線」,但坦言傳媒工作沒有百分百安全。作為傳媒工作者,他強調說真話是本質:「你叫我跟內地人、外國人講都好,我都是說一樣的東西。應該講的我會講,(中國政治)有問題的也都要講出來給大家參考。」作為教師,他面對社會問題,拒絕成為「凡事唱好的啦啦隊」,自覺有責任讓學生從官方、主流以外的角度,洞悉官方政策蘊藏的含意。新常態下, Tony為了保護自己,在準備教材時更謹慎,小至一張圖片,都只選用所有政治立場的人難以推翻的資料,以事實為證。

中港連合 要讀懂內地

「現時香港的採訪環境和內地相似,內地以往的不成文規則其實就像今時今日香港的遊戲規則。」Tony唏噓道。早年內地公安經常以「非法採訪、危害國安、煽動群眾」等罪名拘捕當地記者,香港記者將來或面對同一處境。他教導學生在內地採訪時各種「求生避險」技巧,包括如何安全進出採訪現場、處理敏感資料、保護受訪者、避免莫須有的檢控等,讓學生「讀懂內地」,或可應用在本地採訪。近期他更加入了有關《國安法》的教學內容,希望幫助學生了解條例下的禁區,採訪時保護自己。

被問到最希望學生在新環境下學到怎樣的「求生方法」,Tony語重心長地奉勸:「真的要小心行事,說話不要說太盡,要留有餘地。」他解釋《國安法》是中央對香港管治的一個標誌性政策,為社會風氣帶來重大改變,而慎言慎行是最好的方法。

調整教學方式 免遭斷章取義

教師除了審視敏感的教學內容,教學方法亦有所改變。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助理教授陳力深任教傳播學科目,在課堂上需探討不同的媒體系統,包括「共產主義媒體系統」。課題內容敏感,他擔心被學生斷章取義,招來攻擊。

為了減低風險,他避免在課堂上提及敏感字眼。在教導學術程度較高的研究生時,他主要教授抽象的傳播理論,涉及敏感議題時,例子就由學生在導修課匯報時提出,若學生私下問及他才會以例子明確解釋。而在本科生課程中,學生程度相對較低,需要例子輔助學習。在討論有關共產主義的課題時,他會避免討論中國的情況,寧可選擇以北韓、俄羅斯等國家為例作討論,以免誤犯國安法。

陳力深指,國安法下紅線未明,形容所有人都是「摸着石頭過河」。(鄭智霖攝)

陳力深亦調整提交功課方式,保障學生討論敏感議題時的安全。國安法實施數月後,若學生研究題目涉及敏感內容,他允許學生只提交紙本功課,避免在網絡世界留下痕跡。中大學生提交電子版作業前,需要經過維誠(VeriGuide)系統的檢核,以檢測作業是否存在抄襲成分,提交後就會在系統內留下記錄。

以紙本提交功課而無須上載電腦系統的做法,亦保障學術自由,學生無後顧之憂,可以自在地選擇想做的題目,避免自我審查。他指現時紅線模糊,提供額外選項雖然會增加工作量,但為了回應學生就法例的憂慮,仍覺得有必要。可是多番迴避紅線後,陳力深也不禁反問,是否真的需要如此小心、焦慮:

「是我們恐懼,還是我們想的太多呢?」

由不懼紅線到自我審查

教師不斷變陣的同時,新聞系學生在學時要執行採訪工作,亦因社會環境轉變而自我審查。浸大傳理系四年級生陳梓熙曾以學生記者身分,採訪反修例運動。他憶述《國安法》生效翌日,七一遊行時他如常地拍攝示威者喊口號,但編輯憂慮片段「帶政治色彩」,拒絕於社交媒體發佈。他不解新法例僅僅頒佈一日,編輯就已經自我審查,並因此與對方起爭執。

然而,到了今天他也不禁自我審查,陳梓熙苦笑指,就算有興趣報道某些議題,也不會提議出來。反修例運動後期,他曾想探討香港人的身分認同,但是該想法在他腦海冒出來的那一刻就被他否決了,他自忖議題過於敏感:「做出來一定出事。」

陳梓熙指在紅線下,新時代下採訪方式不會再「明刀明槍」。(鄭智霖攝)

而在剪輯有關社運的紀錄片功課時,他曾想將示威者喊口號及揮動「光時」旗幟的畫面加在短片中。雖然畫面在《國安法》生效前拍攝,他相信理論上沒有犯法,但他內心仍惶恐不安,因為影片播放日期在條例生效後,仍有機會誤觸紅線。跟指導老師商討後,決定以其他畫面取代。陳梓熙承認是自我審查,但審查是為了保護自己,避免誤犯法律。

國安法後,採訪空間不斷收窄,他直言,往後採訪如非必要都不再觸及政治議題,寧願做舊區重建、本土娛樂文化等的民生議題。如今他構思敏感的報道題目時,會逼自己想深一層,不僅是為了保護受訪者,更是為了自保。

蘋果倒下 學會明哲保身

壹傳媒高層因涉嫌違反《國安法》被起訴,《蘋果日報》隨即停運,中大新聞系四年級生陳綺琳在今年暑假成為蘋果最後一屆實習生。雖然她只在《蘋果日報》實習了三星期,但已感受到那裏的新聞自由度大,公司沒有限制報道內容和字眼,記者可以做自己感興趣的議題,又希望實習後得到兼職機會。縱使當時外界盛傳報社七一停運,她也沒想過會成真。談及《蘋果》結業,她感慨:

「我沒有想過會是一個月內的事,我以為至少都會一年兩年!」

陳綺琳在《蘋果》實習時曾被朋友問過會否害怕被捕,在友人眼中記者已是高危職業。(受訪者提供)

在該報實習的最後數日,她親眼見證一個新聞機構在一星期內化為烏有,警方拒絕披露《蘋果》違法的文章內容細節,令她感到迷茫無助:「我想奉公守法,但我不知道避免寫什麼才叫不犯法。」此後,她更留意報道是否以事實為基礎,認為只有透過引用數據和證據去證明內容,才能明哲保身。

陳綺琳表示,成為記者是她的夢想,《蘋果》的停運令她意識到新聞自由收窄,但仍想入行。(丁心怡攝)

見證《蘋果》最終章,她一度陷入迷茫:「我那時想《蘋果》沒有了,再下一間再下一間⋯這樣慢慢真的沒了新聞機構,那我們可以怎麼樣?」但她覺得這次事件也是個契機讓她反思自我。儘管新聞報道空間逐漸收窄,她對新聞的熱情依然存在,未來還想入行:「蘋果停運後若有(新聞報道)空間的話,加上條件允許,我願意做掙扎的那個人,繼續報道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