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座24小時開放的圖書館，全年無休。擁有獨一無二的叢書，卻不能借走。那裏沒有旅遊指南，也沒有小說經典，卻記載著2018年疑於領事館被殺害的沙特阿拉伯記者寫過的報道；那裏的中文資料沒有四大名著，但竟能看見醫生李文亮、公民記者陳秋實等名字。
這座圖書館，開放於3月12日——世界反網絡審查日，是無國界記者於開放世界遊戲Minecraft上所建立的項目——The Uncensored Library。不被審查的圖書館，是在虛擬的遊戲世界儲存敏感資訊。它能夠躲過審查，讓信息被世界各地的人閲覽。科技進步一日千里，人權與自由卻江河日下。把敏感資訊和被封禁的真相存放於虛擬世界裏，或許是21世紀對抗極權的新方法。
記者 | 吳芷榕 編輯 | 貟怡欣
在The Uncensored Library官方網頁下載了伺服器後，一進去，便傳送到恍似大英博物館般恢宏的建築物面前。圖書館坐落於維多利亞式的大花園中間，入口外的行人道末端，立着一座雕塑：一隻握着筆的手，默示著強權下報道真相的力量。
圖書館暫時能容納 149個玩家同時遊覽，到訪者能與該伺服器上的玩家進行即時交流。在項目開幕的頭一星期，由於登入玩家太多，要排隊才能進入圖書館。
大廳底下有一幅巨型地圖，各國新聞自由的程度以不同顏色代表，黑色表示該國家的新聞自由遭受嚴重打壓。地圖正中央，有一本關於全球各國新聞自由度排名的書。Minecraft內建立的書本能寫作和儲存最多100頁的內容，但只能沿用遊戲內標誌性的點陣字體。圖書館的藏書量超過200本，每一本皆刊載一篇被禁的文章，輯錄當權者禁止人民知道的真相。除了書本，圖書館也存放了非文字的敏感內容。在沙特阿拉伯館內，因為Minecraft無法輸入阿拉伯文，到訪者除了閱覽英文翻譯材料外，還能聆聽用阿拉伯語錄製的音頻。
各個國家的國旗，圍繞大廳懸掛著，典雅的門廊通向各個展廳。圖書館內有五個國家主題的展廳：俄羅斯、越南、沙特阿拉伯、墨西哥和埃及。每個展廳的設計，都各有玄機。如墨西哥館內的12個墓碑，每一个都掛上了被殺害記者的遺像，紀念他們為新聞自由的犧牲；埃及館內的巨型天平傾倒向一旁，象徵埃及日趨嚴酷的法律，容許政府打壓異己，囚禁記者；一隻巨型八爪魚藏匿於俄羅斯展館，在水底潛伏，就像俄羅斯政府在網絡上，對資訊無聲無息地監察和封鎖。
圖書館裏有一個地方不代表任何國家，那是無國界記者的展廳。無數個黃色的方塊在展館上空懸浮，只要按照指示，站在某一個角度看，眼前隨機無序的方塊們，便組成了一個英文字——「Truth」（真相）。視覺幻象彰顯無國界記者的理念，即竭力呈現被隱藏的事實。
無償建立圖書館 列疫情新聞審查證據
半年前，無國界記者成員參與了一個以串流平台對抗審查制度的活動，之後便萌生了以開放遊戲作平台供人閱覽敏感資料的念頭。來自德國的項目負責人Kristin Basse接受本刊訪問時，用「漏洞」來形容這種存取模式。在Minecraft里，玩家可以任意創造環境和信息。並且，這款遊戲在全球通行，深受年輕玩家喜愛，有利圖書館的建立和傳播。
圖書館由無國界記者、創意媒介公司DDE Germany、創意產業公司MediaMonks，和Minecraft 創作工作室BlockWorks合作建立。他們分別負責聯繫記者，項目管理設計，網站建立及公關，和圖書館建築的工作。項目用了五個月去籌備，場館的建設則又耗時三個月。整個虛擬圖書館由40人協力完成，其中包括來自16個國家的24名遊戲建築師。所有參與者都是無償工作，項目也不向玩家收取費用。不過伺服器需每年支付259.2美元維持，靠的是用家捐款和其他項目收入的調配。
圖書館的目標是令資訊能無障礙流通，特別是讓年輕人看到更全面的信息。入選圖書館的五個國家都有大量Minecraft玩家，年輕人尤眾。此外，Kristin介紹，這五個國家都正經歷着嚴重的新聞自由打壓。如在沙特阿拉伯館中，藏有已故記者卡舒吉撰寫，2017年9月18日在《華盛頓郵報》刊登的專欄文章。作為一名流亡在外國的新聞編輯，卡舒吉一貫勇於批評沙特王儲的管治手段，譴責沙特當局對記者無理的囚禁。2018年卡舒吉在土耳其的沙特阿拉伯領事館離奇被殺害一案，引起全球極大關注，但至今仍未取得公道。墨西哥的審查制度更是令新聞媒體視為畏途，新聞工作者若發佈敏感報道，或會惹來殺身之禍。
由於圖書館內存放的文章，大都是被迫害、放逐、甚至被殺害的新聞工作者所撰寫。為了避免涉及的新聞工作者受到人身安全威脅，或泄露行蹤，Kristin稱其在與記者聯絡的過程中皆是用加密的訊息。她直言，提高項目合作機構的警惕意識也是無國界記者的責任，因為合作者並不清楚一封簡單的郵件會置記者於何種險境。
4月4日，在圖書館發佈一個月內，地圖上又新建了以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傳媒審查為主題的展館。館中展出十本書，分別關於十個在是次疫情下嚴重打擊新聞自由的國家，包括泰國，中國，俄羅斯，北韓，巴西，埃及，土庫曼斯坦，伊朗，匈牙利，及緬甸。訊息的封閉加劇肺炎肆虐全球，可惜許多國家為保持安穩的假象，封鎖疫情有關資訊，甚至發放虛假消息，直接加重負擔及傷亡，令人民的生命健康淪為政治的祭品。有「訊息黑洞」之稱的土庫曼斯坦，禁止任何人議論和提及「新冠肺炎」，只當作這個全球疫症大流行從未發生。這個新冠肺炎的展館，便列出了這些國家的「罪證」，記錄執政者在疫情下如何打壓媒體和審查信息。
「新聞自由，是世界上所有民主與自由的基礎。」
Kristin 認為，新冠肺炎令更多人覺悟到優質傳媒的重要性。
疫情下中國的聲音 記錄資料以鑒歷史
從疫症爆發以來，中國作為疫情爆發的起點，其防疫動態一直備受關注。新冠肺炎主題的展館裏，關於中國的書本詳細記載着被滅聲的有關人士。從「吹哨人」李文亮醫生、艾芬醫生，到公民記者方斌、陳秋實等人。由於國際政治形勢劍拔弩張，中國在3月宣布逐出13名美國記者，無疑是對新聞自由的又一妨害。根據無國界記者組織最新發佈的全球新聞自由指數，中國在180個國家之中的新聞自由排名為177，比選入圖書館的五個國家排名還要低。
之所以未選擇為中國建立資料館，Kristin稱，Minecraft在中國是經中國互聯網技術公司「網易」代理，以中國的版本發行。由於中國網絡上存在着「防火牆」的封鎖，中國網民需使用VPN「翻牆」，才能連接國外的版本，登錄圖書館的伺服器。因此國際版Minecraft接觸到的中國用戶不會多。
雖然內地無法接入國際版Minecraft裡的圖書館，大陸網民在軟件開發程式平台GitHub上紛紛建立了疫情相關資訊的資料庫。其中，Franklin Han 和他的團隊建立了「2019ncovmemory」，資料庫中收集了中國內地與疫情相關的媒體報道、非虛構作品及親歷者的敘述，同時也鼓勵網友對文章進行更新和補充。
談起創立資料庫的初衷，Franklin稱源於一次中文大學的講座。攝影師李振盛分享了他拍攝的文革時期照片，當年他偷偷把照片藏在家中的隱蔽位置，直至近年才公開。當曾經的資料已被消失得所剩無己，慶幸尚保存有這輯彌足珍貴的照片。整件事對他有很大的啟發：
「如果當初的人沒有把這些資料記錄下來，我們現在的人就只會知道當局的謊話。」
而選擇GitHub作平台，是由於這個程式的伺服器不在中國，不但能防止當局的追蹤和篩查，而且能讓內地的受衆接觸到儲存的資訊。資料庫上刊登的文章，許多原作者、傳媒、及大學教授曾發電郵向他們表示支持。資料庫也曾經登陸GitHub中文趨勢排行榜第一位，即Github當時所有中文項目内最受關注的。得知中國大陸還是有很多人在默默支持，令Franklin感動。尤其是知識分子，對牆外有很強的求知慾。
「我對這個項目的期望是希望可以啟示到一些後人，以免後人哀之而不鑒之。」
本刊記者於5月6日發現，2019ncovmemory資料庫在Github上儲存的內容已全部消失不見，原網頁上只留下「404」。
遊戲裏的自由與審查
搭建於Minecraft上的虛擬圖書館，顯示了開放世界遊戲儲存及展示信息的潛力。但四月中旬，瘋魔全球的日本任天堂遊戲《動物森友會》，於中國大陸全網下架，揭開了故事的另一面。《動物森友會》與Minecraft都賦予玩家高度的創作自主性，因此有玩家在遊戲內設計圖案表達政治訴求。玩家在無人島上自製的「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橫額，及以特首林鄭月娥與國家領導人習近平照片作嘲諷，遊戲因而激怒部分大陸網民。4月10日，遊戲實體卡突然於內地電商平台下架。對此，內地媒體《新京報》認為原因是《動物森友會》尚未取得進口遊戲版號。像《動物森友會》這種沒有在大陸正式發行的遊戲，玩家未被限制用遊戲的功能發表特定的言論，一旦觸碰紅線，便可能發生遊戲全面下架的情況。
香港中文大學研究遊戲產業和文化政策的馮應謙教授表示，遊戲是一項娛樂性質的媒介，原意並不是讓人發表言論。「我要將這個遊戲的本質變化去配合一個理念，那麼可能最後變相那個遊戲被禁，其實可能會影響好多現有的玩家。」至於像Minecraft這類開放型遊戲，玩家在遊戲內創建的環境和信息無法受到審查和監管，但如果玩家做了超越那個遊戲本身的定性，不排除會引起政府的關注。
關於伺服器被封鎖的風險，Kristin 說現時The Uncensored Library 暫時沒有受到相關國家政府的施壓或警告。因Minecraft容許玩家下載不同世界的「地圖」，即使伺服器被政府封禁，只要下載了圖書館的地圖到電腦上，便不用擔心被刪改，玩家亦可以再次上傳地圖。因此，圖書館無法被真正封禁。截至4月頭，該地圖已被下載68,600餘次。
相比遊戲，其他的媒介也許更有靈活性，馮應謙用電影作例，一些傳遞訊息或理念的獨立電影，就算被禁，也不會影響在隔壁影院看荷李活大電影的觀眾。他補充，對於遊戲開發商，由於投資額極大，往往數以百萬計，所以遊戲是非常高風險的投資，面對稍為敏感的地方，製作公司多數會避之則吉。
作為一個能傳遞訊息的媒介，以遊戲平台存放資訊的方式值得討論。但在封閉的國家內，縱使新聞自由備受打壓，審查桎梏了人民的思想，真相也會沿着高牆的裂縫，悄悄滲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