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示威,不一樣的看法

撰文│何家曦 編輯│李智聰 攝影│何家曦

筆者何家曦,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四年級生,現於南韓首爾延世大學當交換生。

今年八月底,我到首爾當一個學期交換生。適逢十月下旬,南韓總統朴槿惠被揭發容許其「閨蜜」崔順實干政,又與她有利益輸送之嫌,令朴槿惠的支持率跌至新低;事件曝光至今,市民已經連續多週舉行大型集會要求她下台,而我因為好奇,不時到場觀看。

南韓總統府位於鐘路區青瓦臺,最大型的集會都在該處舉行。區內的清溪廣場和光化門廣場幾乎每一天都有「倒朴」燭光晚會,活動以演說、叫口號、唱歌為主,整個過程跟一般集會沒兩樣,亦說不上危險。有一次示威者組成了一隊人穿著喪服苦行,當時警方嘗試阻止他們前進,但最後在群眾壓力下,還是讓了步。

事件過了一週、兩週、三週,出席集會的人數不跌反增。11月12日,有接近一百萬人擠滿整個鐘路區,不少人嘗試遊行到青瓦臺,然而警方利用警車和旅遊巴連成一道包圍著示威區的「圍牆」,限制群眾的活動範圍;他們更在其中一條通往青瓦臺的道路,築起巨大路牆阻止示威者前進。群眾憤怒地喊著口號要求警方讓路,較年輕的示威者則猛烈拍打路牆,有些甚至爬上支撐著路牆的警車,並跟警員推撞。但面對警方的人牆策略,示威者的零星挑釁根本無法衝破封鎖線,結果到凌晨三、四點,警方還是成功清場。

有趣的是,每當有示威者嘗試使用暴力,其他市民必然會上前阻止。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問了一位韓國朋友,明明大部分示威者都不滿政府扼殺他們的遊行權利,為何仍然堅持不採取進一步行動呢?她說這是因為他們不願意給政府藉口實施戒嚴措施,好使警察出師有名傷害市民;他們亦希望大眾及政府把視線放到他們對朴槿惠的訴求,而不是他們集會時的行為。

後來於另一次集會,我認識了一名美國回流的韓裔示威者,他甚至說他參與的最大目的是要阻止任何暴力場面發生。我問他,警察阻止你們前往青瓦臺,你不生氣嗎?他說他其實非常生氣,但即使再生氣,他仍會堅持和平示威,因為他所相信、所爭取的,是和平理性的民主。

我正想跟他追問韓國市民對警察的看法,可是問題講到一半,我已經知道答案了──幾名女示威者突然從人群走到由警察組成的人牆面前,向最前方的幾名警察獻上一小束鮮花。我詫異非常,沒多久又有一個看似中學生的男孩大聲地對在場人士說:「雖然現在警察和我們對立,但他們不是我們的敵人,他們也是我們的爸爸、兄弟和丈夫,對於必須聽從上司命令這點,他們也是非常無奈的;今天他們辛苦了,我們給他們一點掌聲吧。」話畢,全場立刻衝著警察鼓掌歡呼起來。我不敢相信眼前的畫面,於是再問那位示威者:男孩這番話是在挖苦警察嗎?還是真心的?他肯定地回答;是真心的,亦是實情,警察是無辜的。

與市民對警察的看法相比,我感受更深刻的,是韓國人民的團結。這幾次遊行裏,身為香港人的我腦袋裏自不然想起很多關鍵詞語:每當有堅持和平抗爭的聲音﹑或是勵志歌曲大合唱時,會想起「和理非」;見到示威者呼籲大家包容警察時,會想起「左膠」;見到警察阻擋示威者,會想起「黑警」。然而韓國的示威和香港的示威截然不同:由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宗旨,到警察執行警務的行為,韓國示威者不單抱有正面的看法,甚至全部人一致認同。

在這裡,我從沒看過有路人對集會市民大喊風涼說話,亦沒有人對在場的中學生說「學生應該留在家中乖乖讀書」之類的說話;就算偶爾有示威者因意見不合而爭吵,他們最後都能心平氣和地討論。有一個很有趣的片段,讓我非常難忘:起初示威者不滿警方用警車包圍示威區,於是將許多寫有「朴槿惠下台」的貼紙貼到警車身上抗議;但當有人提出警察也很辛苦、他們不是真正的敵人時,大夥兒又走到警車面前用指甲﹑硬幣等硬物,耐心地把貼紙一點一點刮下來。這個集體改變主意的情況既可笑,又有點可愛。

曾幾何時,香港的集會示威也會堅守和平原則,並引以為傲;也會以唱歌等方式互相勉勵,與警察也不是敵我分明。我並沒有比較誰更好的意思,韓國人之所以團結,是因為他們相信在民主的更替制度下,透過表達訴求和反映民意,能令他們的總統下台。1980年,聲名狼藉的南韓總統全斗煥及其繼任人金泳三屈服於六月民主運動的壓力,引入直選總統制度,便是韓國人民的最好證明。而香港之所以出現撕裂,是因為這個多次拒絕聆聽民意的非民選政府,令不少絕望市民放棄了「和理非」原則,因而與其他堅持和平抗爭的人產生衝突。但願朴槿惠政府能早日給予人民一個滿意的交代,好讓他們不用失去一直認同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