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的傷口 義務醫師秘密療傷

手持長傘作拐杖,剛完成小腿手術的阿謙(化名)一瘸一拐地從遠處走來。作為反修例運動中的前線示威者,二十多歲的他細數自己過去的傷勢:左手手掌骨裂、背部脊椎移位、右手麻痹、胸口遭催淚彈射中,小腿傷口因接觸催淚氣體流膿流血……儘管傷痕累累,阿謙卻因擔心資料外泄而不願意到公立醫院求醫,改為由義務醫師秘密治療。談及這些無償幫助示威者的醫師,阿謙不禁眼泛淚光,多次重複:「如果沒有他們,就不會有我們。」

記者│連嘉文 李慧珊 編輯│胡夢琦 攝影│李慧珊 胡夢琦 黃雅詩 

反修例運動持續數月,示威往往演變為警民衝突,以致多人受傷。受傷後本該到醫院治療,但示威者卻視為畏途。曾有受傷的示威者到公立醫院求診後被警察拘捕,使醫院籠罩著「白色恐怖」的氛圍。示威者因擔心醫護人員報警、害怕警方通過醫院取得個人資料,而不敢到醫院或診所求醫。一眾醫護因而成立各類地下義診,為示威者不能說的傷口提供秘密的治療。

「爆肺」拒入院 隱蔽義診更安心

阿謙在八月一次港鐵站衝突中滾落電梯,背脊留下印痕。(受訪者提供)

阿謙二十多歲,身形瘦小,因活躍在前線而多次受重傷。在八月一次港鐵站衝突中,他被推下扶手梯,脊椎移位、右手麻痹。10月1日,全港多區爆發激烈衝突。警方發射的催淚彈近距離擊中他的胸口,導致氣胸(俗稱「爆肺」)及燒傷。儘管呼吸困難、說話吃力,他始終拒絕叫救護車,最終由義載司機送往私家醫院。孰料私家醫院也不見得安全,還未做任何療程,阿謙就被告知已有醫護人員通知管理層跟進事件,他不得不立即離開。

阿謙曾被催淚彈射中胸口,致「爆肺」及燒傷。(受訪者提供)

去到第二間隱蔽度較高的私家醫院,阿謙還是提心吊膽,不願久留。他覺得每多一個護士見到傷口,就多一層風險被捕。即使用「打球受傷」的藉口還是會引人懷疑,因為打球不可能會燒傷。況且在敏感時間受傷入院,難免引起猜疑。阿謙擔心醫護人員僅憑懷疑就可通知警方,最終他留醫短短幾日就出院,靠義診跟進傷勢。

阿謙的小腿傷口原本細小,卻在衝突中疑受催淚煙影響,不停流膿流血,最後惡化至要做手術。(胡夢琦攝)

阿謙認為義診資源雖較醫院少,有時甚至在車內治療,但勝在隱蔽安全。義診時他不會透露名字,依然用「打球受傷」解釋傷口,但義務醫師大多不會追問。對於義診,阿謙雖然仍有戒心,但更多的卻是「無言的感激」。他感慨醫護人員的工作原本安穩無憂,如今卻冒險為示威者治療:

「如果沒有他們,我可能已經死了,或者被捕。」

「扶正祛邪」 不計成本時間

曾為阿謙治療肺部和脊椎損傷的王醫師(化名)是具有26年經驗的資深中醫師,也是義診組織「扶正小隊」的發起人,「扶正」二字取自中醫常說的「扶正祛邪」。八月時,他見到警察喬裝示威者執法,令他無比憤怒。他決定用自己的專長,幫助受到暴力對待的示威者,希望令他們感受到社會上一群專業人士的支持。透過王醫師的呼籲,「扶正小隊」至今已有30名註冊中醫師,治療過約200位傷者。最初看病的患者,大多是懷疑因吸入催淚煙而導致月經量少、變黑、不定時等問題,後來亦有皮膚問題、跌打損傷、燒傷甚至中催淚彈、海綿彈或橡膠子彈等。

王醫師的中醫診所數年前已經不再接收新症,只為熟客診症,現在卻為了治療示威者要額外擠出時間。他舉例,平常診治一位病人需要花約一小時,現在如果診治相熟的病人,就盡量用30至45分鐘完成。依靠這些「擠出來的時間」,王醫師平均每週花五小時為示威者義診。他更指有團隊內的醫師會在衝突時間通宵開診,每月能醫治60個傷者。

王醫師醫治過近30個受傷的示威者,形容他們都很有禮貌:「對我們很尊重,他們會覺得不好意思,也會問需不需要支付診金和藥費。」王醫師平日一次診金收費600至700元,但他認為義診目的就是讓示威者免費得到治療,因此從不收費。王醫師憶述,阿謙因脊椎受傷傷了元氣,他只是用熱艾輕烘在阿謙背部,他已痛得縮起,王醫師唯有為阿謙開補藥以回復元氣。這些補藥平日收費一劑200至300元,阿謙服用了六、七劑後病情漸有改善。王醫師說:

「做義診就不會計較成本,最重要是做得好。」

王醫師相信,示威者們知道醫師的政治取向,能令他們安心就醫。(李慧珊攝)

憂心安危 針灸師謹慎義診

30多歲的Rainbow(化名)也是一名中醫師,721元朗襲擊事件後,她深感無力和痛心,於是在Telegram建立了「針灸義診」的帳號,希望為傷者略盡棉力。Rainbow每晚八時下班,即使疲倦不堪,她也會在每星期騰出一個晚上,花兩至三小時為約十位傷者針灸,治療拉傷、扭傷、瘀傷等症狀。

為了保障自己和病人的私隱,Rainbow十分謹慎。她雖然有自己的診所,但義診地點都是向朋友借來的不同場地,有些她從未去過。這些場地大多是工廈單位,有時有檯有櫈,有時只在地上鋪一張瑜珈墊就開始治療。因家庭和工作原因,Rainbow經常需要往返內地。她擔心海關檢查手機,每次都會換一部刪除了相關程式和對話記錄的手機過關。為了保護自己,她接觸的病人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會和其他義診組織合作。但在義診的過程中,她不會特意遮掩自己的臉孔。Rainbow明白有些示威者戒心較重:「見到我的樣子會讓他們更放心。」

「即使是殺人犯受傷都應該得到治療,這是一個文明社會應有的最低人道標準。」

她擔心過義診會遇到警察臥底,但相信自己所做的事在情在理都沒錯。Rainbow不願看見有示威者因白色恐怖而放棄治療,她認為:「即使是殺人犯受傷都應該得到治療,這是一個文明社會應有的最低人道標準。」她希望能盡一己之力,聚沙成塔,提供力所能及的最大幫助。

中醫學生做後援 冀加強資源支持

「國難忠醫」發起人Chris(化名)是一名大學六年級的中醫學生。他曾參與反修例運動,接受過飯劵、住宿等多種援助。援助者得知他的專業後不時會請教各種醫療問題,使他發現許多示威者感到不適卻不願就醫,病情漸漸惡化,最常見的是吸入催淚煙後的咳嗽逐漸變成久咳、乾咳甚至咳血。他在示威現場派發自己調配的中藥沖劑「咽痛飲」和「救肺散」,試圖舒緩吸入催淚煙後的喉嚨不適。

「國難忠醫」的「咽痛飲」和「救肺散」分別治療吸入催淚煙後引起的喉痛及咳嗽症狀,Chris表示可任取這些沖劑,無數量限制。(胡夢琦攝)

九月初,他於Telegram成立「國難忠醫」,至11月初已聚集逾60名註冊中醫師,服務覆蓋全港18區,治療逾6,000名患者,Telegram頻道有超過二萬人訂閱。Chris強調,「國難忠醫」只有註冊中醫師可以看診,一些具備中醫知識的學生則擔任Telegram頻道的管理員負責分流。管理員了解病患傷勢後,歸納整理,嚴重者轉介給醫師跟進,簡單症狀則在諮詢醫師後提供網上診斷。「國難忠醫」的服務範圍包括開方、針灸、推拿和駁骨等,如遇懷疑骨折等情況,他們就會轉介給其他西醫義診組織處理。

隨著「國難忠醫」的日漸壯大,Chris希望建立一個更完善的後援機制。他曾遇過一些衣著光鮮的患者明顯無經濟需要,卻詢問可否免費看病,他雖然一視同仁地對待,卻不希望資源被不必要地佔用。他建議義診、義載、借宿等各個後援平台加強溝通與合作,將後方打造成「一塊鐵板」,以防止他口中佔小便宜的「社運老鼠」四處騙取資源。

「國難忠醫」的營運資金主要來自捐款和612人道救援基金。除了義診之外,Chris會以高於市價的薪金聘請示威者,做包裝沖劑等臨時工作幫補收入;也會通過「你諗橋.我集資」計劃,撥出資金協助成立其他後援團隊。

傷口嚴重惡化 護士自發護理

其中一個成功獲得「國難忠醫」支援的團隊是「後勤醫醫」,由20多位醫院護士組成。發起人阿米(化名)發現示威者的傷口往往得不到妥善處理,於是和同為護士的朋友阿粉(化名)在10月21日成立了「後勤醫醫」Telegram頻道,專門為示威者護理傷口。

阿米受訪時身穿為醫護人員設計的反修例T恤,上有SAVE LIVES, SAVE HONG KONG(拯救生命,拯救香港)字樣。(胡夢琦攝)

阿粉本身亦是示威現場的義務救護員,她在前線看到的傷口與普通傷口無異,由於時間緊急,只用生理鹽水或消毒酒精略為處理。但經由「後勤醫醫」接觸的傷者,有時受傷不過數日,傷口已嚴重惡化,表層會佈滿黃綠色的腐肉。她們曾通過樣本化驗,排除細菌感染的可能,進而推測這也許與傷口接觸過催淚煙的化學物質有關。阿米皺著眉頭指出,這些傷口需要用特別的敷料和藥膏處理,如果沒有及時得到專業清潔,會傷及皮膚深處,表層的腐肉愈積愈厚,傷口因壞死而失去痛覺。她們見過有些個案因過於嚴重,最終無法處理,要聯繫可信任的醫生做清創手術,將腐肉悉數刮除。

「後勤醫醫」在「國難忠醫」的幫助下,獲得存放物資和清洗傷口的場地。(胡夢琦攝)

阿米指成立之初的困難是資源不足,必需物資如換症包、敷料和藥膏等在藥房購買價格昂貴,批發商又不會為小量需求供貨。幸好在相識診所的幫助下,可以一併購買,解決物資問題。接著是人手,「後勤醫醫」成立初期,阿米和阿粉事事都要親力親為,一些護士不熟悉工作環境和模式,治療患者時她倆會在場陪伴和幫忙。「一放工就衝過去洗傷口,有時十點才吃上晚飯」,阿米早出夜歸,更感嘆已經許久沒見過兒子。即使辛苦,她們也希望為運動出一分力,讓其他人明白每個人都可以多付出一點。更重要的是,要讓示威者知道「You are not alone (你們並不孤單)」。

根據醫院管理局數字,自6月9日至12月9日,因反修例衝突受傷而到公立醫院急症室求診的人數為2,633人。但實際受傷者,相信遠超此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