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9律師家屬 在彼岸的愛與恨 專訪江天勇妻子金變玲

「媽媽,學校老師都說警察是好人,在地上看到一毛錢都要交給警察叔叔。爸爸明明不是壞人,為甚麼警察要抓他?」

「警察裏面有好也有壞,反正你要知道你爸爸不是壞人,你爸爸沒有做甚麼違法的事情。」


金變玲記得,這是十年前她和當時只有六歲的女兒的對話。金變玲是中國維權律師江天勇的妻子。2015年7月9日,中國政府對維權異見人士展開大規模抓捕行動(又稱「709大抓捕」)。2017年5月江天勇因協助在事件中被捕的維權律師而同樣被捕,同年11月被判「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罪成,入獄兩年。


金變玲早於2013年和女兒移居美國,夫妻二人至今已經有六年未有見面。在彼岸的六年間,金變玲作為一位妻子和媽媽,是如何理解江天勇這位別人眼中的英雄?

記者│陳初 編輯│孫澤芳 美術│佘思盈

江天勇讓妻女先移居美國,本希望妻女能在美國展開新生活,但對於不擅英語的金變玲來說,很多事情也要重新適應。金變玲到成人學校上課學英語,現在做回老本行,找到一份會計的工作,足以支撐日常生活;但她仍清楚記得,剛到埗的兩三年,獨自帶着年幼的女兒生活,日子還是過得很苦,就連簡單的購買日用品也有困難。不過,當時最困擾金變玲的,卻是以往被監視留下來的陰影,那感受直至現在還是在她的腦海內揮之不去:「那時我就像有精神病似的,總覺得有人在跟着我、監視我。」

一家生活遭監控 國保住對面大廈

從江天勇2005年開始參與維權運動起,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就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走在街上被跟蹤,留在家裏也一直被監視。初時有警車在他們家樓下長期駐守,他們一出門就會被問話;後來看守人員為了方便監視,甚至租了他們家對面大廈的單位,江家家門門鎖更曾被灌強力膠,令他們有家也歸不得。

除了日常的監控,每逢敏感日子,例如國內舉辦外交活動,或國家召開重大會議,江天勇都會被軟禁在家。金變玲記得,對她的家庭和女兒成長影響最深遠的一次監控事件,發生在2009年冬天,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訪華之後。

那天下着大雪,江天勇被軟禁在家。那時奧巴馬訪華結束,江天勇以為自己和其他人一樣已被解除軟禁,就準備代當時生病的金變玲送女兒上學。怎料甫踏出大樓,一群國內安全保衛人員(國保)便衝上前攔截江天勇。兩者互不相讓吵起來,一旁的女兒頓時被嚇得哇哇大哭。哭聲傳到樓上,金變玲聽到後趕緊下樓查看,本只是想上前調停,結果卻被警察一巴掌推倒在地上。江天勇看見妻子被推倒更加激烈反抗,最終被強行抓上車帶走,留下金變玲和女兒眼睜睜在原地哭着。

女兒:原來連媽媽也保護不了我

金變玲送女兒上學後便一直忙着找律師幫助江天勇,沒想到女兒回到學校後被老師帶到房間裏,那裏有兩名警察跟女兒錄口供,問她爸爸和警察是怎樣打起來的,更迫她承認是爸爸先動手,還要簽署作實。

「原來有時候連媽媽也保護不了我。」

女兒放學回來以後,向金變玲說了這句話,令她至今難以忘懷。這句話對金變玲而言猶如當頭棒喝,因為她清楚記得自己曾對女兒承諾:媽媽是大人,媽媽能夠保護你。

「那件事之後,她就覺得我再也保護不了她。」十年過去,金變玲憶述至此,仍然不禁落淚。記者隔著長途電話,也感到她的淒楚。那次的經歷,不但對女兒的心靈造成創傷,對於身為媽媽的金變玲而言,也是心中一條久久未能磨滅的刺。

每天都在監視下生活,金變玲不希望女兒因這樣的成長環境而留下心靈創傷,夫婦倆商量過後,決定讓金變玲帶着女兒於2013年5月透過政治庇護移居美國。當時江天勇被限制出境,金變玲仍心存希望,認為只要等個一年半年,江天勇的出境限制就能夠被解除,屆時就能到美國和她們一家團聚。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別,便是六年。

丈夫的家國理想 妻子的家庭夢想

金變玲與丈夫結婚21年,二人相處時間不多,在中國時江天勇經常出差,四五天才回來一次。(受訪者提供)

江天勇一直熱心幫助國內維權人士,曾為法輪功成員和愛滋病帶菌者維權,其後更為其他維權律師打官司,著名盲人維權律師陳光誠的案件就是由江天勇代理。北京市司法局後來於2009年註銷江天勇的律師執照,但這一切仍阻不了江天勇維權的步伐。

金變玲最初對丈夫的工作內容毫不知情,因為江天勇從來不會主動和她談代理的案件。後來時有國保登門騷擾,金變玲始知道丈夫是維權律師。她憶述二人初相識時,江天勇是個老師,她很欣賞他,認為他有文化,也很有才華。後來江天勇靠苦讀自學考上了律師,那時候金變玲還覺得丈夫很厲害。當她知道丈夫成為律師後,一心只想他多掙點錢養家,卻沒想到丈夫成為律師是為了追隨理想;而這份理想最後到頭來,竟扼殺了她的夢想。

金變玲的夢想,是和江天勇過些平常的老百姓日子:兩人上班,女兒上學,回來之後一家人一起吃飯聊天。然而結婚21年來,江天勇在外為理想奔走,常常不在家。那時候每逢敏感日子,江天勇除了會被軟禁,有時還會和家人「被迫旅遊」,要他離開北京。諷刺的是,那些「被迫旅遊」的日子,對於金變玲而言都是值得懷念的時光,因為那是他們一家三口僅有能聚在一起的時間。

江天勇常常不在家,被迫旅遊的日子反而成為難能可貴的親子時間。(受訪者提供)

金變玲憶述,結婚以來她第一次感到幸福的日子,是2011年江天勇參與「茉莉花事件」而「失蹤」兩個月後獲釋,並與家人團聚的兩天。他們一家到菜市場買菜、做飯、飯後坐在餐桌前聊天。江天勇告訴她,他被監禁時曾被禁食一個星期、期間不能睡覺,還要長期保持同一坐姿。然而即使受到萬般打壓,兩天的陪伴過後,江天勇又再寄情工作,四處奔波。

希望再度撲空 曾想自盡結束等待

金變玲形容丈夫性格倔強,做事理想化,卻又心軟,愛抱打不平:

「中國有的人躺在地上都沒有人扶一把,但他不會。」

然而,這種性格對於金變玲來說,卻是不現實。她曾經勸喻江天勇不要再參與維權事件,學那些掙錢的律師,接經濟案件,做公司的法律顧問,免得被警察對付,但江天勇就是勸不聽。

金變玲後來雖然移居美國,但她知道丈夫在內地一直為躲避國保騷擾而居無定所。她要江天勇每天給她發信息說明他安全,才能安心。2015年發生709大抓捕的時候,江天勇申請的政治庇護本來已獲美國批准,但他為了協助營救其他維權律師,選擇留在中國,遲遲未出發到美國與妻女團聚。當時金變玲再三勸丈夫不要參與其中,江天勇卻表示無法放下律師朋友。後來金變玲收到消息,江天勇在探望其他709被捕律師家屬後失蹤。身處海外,她不能親自尋夫,只能以社交媒體「推特」呼籲,尋求律師朋友協助。最終公安局證實江天勇因協助709律師而被捕,一切家庭團聚的希望頓時粉碎淨盡。

在彼岸眼睜睜看著卻束手無策,又盼不了丈夫歸來團聚,孤身扛起家庭的金變玲情緒崩塌。有一次她在高速公路駕車,握着方向盤,突然就心生自殺念頭:「我一直在禱告,禱告江天勇能早點過來,但就是覺得,上帝不憐憫我。」絕望的她本想把心一橫為無盡的等待畫上句號,但最後想到孩子還小,需要她照顧,她只好重新振作,咬着牙堅持下去。

愛恨交織 思念不絕

面對丈夫的胸懷普世,金變玲說,若作為江天勇的朋友,會覺得他很偉大,是個一百分的律師;但作為他的妻子,她始終覺得江天勇很自私,是一個不及格、不盡責的丈夫和父親。她曾經向江天勇直言說恨他,恨他只顧國家,不顧家庭:「就是恨,到現在仍是這樣覺得。」江天勇自知愧對金變玲和女兒,卻依然無法於家庭和理想中取捨,最後只能告訴妻子:

「你恨吧,我也沒有辦法。」

2017年11月,江天勇被判罪成,入獄兩年。當時遷到美國已四年多的金變玲,終於透過電視直播看見丈夫。她說,她都已經快要忘掉丈夫的樣子了。她在電視上看到丈夫臉色蒼白,比以前胖了幾圈,她覺得這都是虛胖,顯示他在獄中備受虐待,她又心痛又憤怒。金變玲坦言,雖然說着恨他,但說到底心裏還是很在乎他,因此仍會在推特上頻頻為他呼籲:

「因為有感情,才會恨他。如果不愛他的話,根本就不用恨。」

江天勇在獄中寫給金變玲的信件。(受訪者提供)

但這些年積下的恨,大概在去年收到江天勇從獄中寄來的信時就被淡化。當金變玲看到信上熟悉的字體,思念頓時如潮湧,忍不住抱着信大哭起來。江天勇在信裏寫着,他作了一個夢,夢到在他們原來居住的屋子裏,收拾着沙發,在沙發上摸到一個小貓玩具,想到了女兒和他們養的小貓,繼而想到了已經五年沒見到女兒,心裏很內疚,覺得很對不起她們母女倆。金變玲的女兒以往看到母親因為想念爸爸而哭泣時,總是會上前安慰,但這次女兒讀過信件後也忍不住跟着哭起來。

金變玲說,女兒小時候是個樂觀的孩子,但在飽受壓迫的環境中長大,令性格變得內向。現在女兒很少相約朋友外出,多待在家裏,亦不常與金變玲訴說心事。她望見獨坐在案前做功課的女兒,不說話、不吭聲,但有時候遇到不會做的題,便會低聲呢喃:「如果爸爸在旁便好。」金變玲知道女兒因為不想看到她傷心的樣子,所以一向不願意談爸爸的事:「我知道她仍是會想爸爸的,她都不說,但我能夠感覺到。」

盼望丈夫歸來 歸於平淡生活

江天勇於2月28日刑期屆滿,遠在美國的金變玲在「推特」發文,表示準備通宵不睡覺,盼望能在丈夫出獄後和他視像通話。然而不久後即傳來壞消息—江天勇不知道被誰接走了,下落不明;打算到監獄接他的親屬亦被國保挾持,與金變玲失聯。失蹤兩天後,江天勇終於被送回父母家中,時隔多年,一家三口終於透過視像通話見面,金變玲不禁激動得哭起來。雖然隔着螢幕,但金變玲仍看得出丈夫瘦了,臉色有點發黑。江天勇告訴她,他現在還未算真正的自由,將來能否到美國和他們一家團聚,仍是未知之數。

六年的遙遙等待,至今仍然未能畫上句號。金變玲或許仍只能繼續無了期的等下去,但她始終期盼江天勇能到美國和她們一家團聚,能夠與她和女兒到花園種種花,一起到菜市場買菜,回家一起做飯,坐下來好好聊天,真正的過些平淡日子,然後聽到江天勇親口對她說一句:

「老婆,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