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髓神經受損 復元路漫漫

天色漸暗,脊髓神經受損的佩雯躺臥在微斜的電動床,右手放在一個掌心般大的白色按鈕上,左手頂著借力,頭頂的燈漸變明亮。300多呎的單位中,最常用的燈掣、水壺、手機及遙控器都集中放在電動床的桌上。即使十指無法動彈,她仍能靠手腕和前臂活動,四隻手指托著暖水壺蓋,用飲管喝水。受傷14年,這些活動能力,她一點一滴練習回來。

2022年7月MIRROR演唱會期間,一塊巨型電子屏幕突然墮下,舞蹈員李啟言被砸傷,據悉頸椎第三及第四節骨折及移位,高位脊髓神經受損。脊髓損傷位置愈高,影響的部位也愈多,大眾擔憂他能否恢復活動能力。頸椎脊髓神經受損而失去活動能力的患者,由深切治療部到回家,從呼吸困難到坐起身,重重關卡的復康路,極其漫長。

記者|李慧琳 編輯|吳綽詩 攝影|李慧琳

2008年,當時29歲的郭佩雯在英國剛完成研究生課程,隨朋友駕車從伯明翰前往蘇格蘭旅行途中遇上交通意外,她被拋出十多米外,趴倒在地,剛巧頸下有條木頭,壓致第五及第七節頸椎斷裂,脊髓神經受損,胸口以下失去活動能力,亦再無知覺。她在蘇格蘭住院兩個月,回港後在瑪麗醫院做了第二次手術。

脊髓神經受損 脊髓神經在脊椎骨裡面,由腦部以下延髓部分,經頸椎、胸椎,延伸至腰椎第一及第二節之間
神經受損影響損傷位置以下功能

脊髓神經在脊椎骨裡面,由腦部以下延髓部分,經頸椎、胸椎,延伸至腰椎第一及第二節之間。當脊椎因創傷而骨折或移位,壓到神經線,損傷位置以下的身體機能就會受影響,甚至癱瘓。受損的神經線難以復原,但也需要做手術,減少繼發性損傷(Secondary injury),例如清理碎骨,為神經線減壓。

手術後,佩雯即轉至麥理浩復康院治療。她形容起初身體就如一塊豆腐,一坐起來就會癱回床上,洗澡時更像隻燒豬一樣:「擺上沖涼床,幫你擦擦擦,就又送回睡床」,不堪回首。現在雖仍要外傭幫忙洗澡,但起碼有腰力坐在椅上洗,全賴在復康院裡的訓練。

那時,佩雯每日早午各做一至兩小時訓練 ,由進食、坐起來到呼吸等每一個動作,佩雯均從零開始學習。治療師安排各種上身運動,例如掌上壓、拉橡筋,助她恢復手力和腰力;又讓她坐在床邊,雙手撐床、雙腳踮地,承托著後背,練習腰力。她形容復康訓練就像小孩子學習走路,在漫長的練習不知何時才可舉手、自己吃飯,一有進步就覺得突然。單是用羹吃飯,就摸索了一至兩年,回家後繼續嘗試。現在她能用手勾著匙羹進食,但有時太累、手不夠力,也需旁人協助餵食。

「若現在十隻手指能再次活動,就很滿足。」

十幾年神經痛和抑鬱 仍需食藥舒緩失眠

白天的訓練雖累,尚且有個時限,心靈的黑夜卻難以止息。佩雯常失眠,在蘇格蘭住院時她就一直難以入睡,擔心病情突然惡化時無人察覺,每晚都睜眼到天亮,直至中午,家人到病房探望,才敢入睡。 回港後,失眠仍未見改善,後來更診斷患有創傷後遺症和抑鬱症。凡事都要依靠他人的失落感,一直纏繞佩雯,加上身體一有不適,手就會痛,「抽筋又痛,月經又痛,廿四小時隻手都告訴你身體的問題」,以致更難入睡。她唯有著家姐開收音機,家人都會輪流陪伴至約十一點。

在麥理浩復康院的八個月裡,佩雯重拾了部分手力和腰力,出院後,她繼續尋找更多自主空間。受傷兩年後,她開始學習駕駛電動輪椅,初時不懂得如何落斜、拍八達通,使用輪椅的朋友就向她示範,她又練習多次,終漸漸掌握。現在她不時獨自外出,一般約四至五小時,還與朋友一起參加傷殘人士機構活動,如唱歌、演戲、電腦班等。每逢佳節,她也會與家人團聚,看到媽媽因能見她表露的喜悅,即使屋裡擁擠,自己坐輪椅只能長留在同一位置,她已感滿足,「最重要是視乎你自己能否放下,放下你的尊嚴、放下你的慾望、放下你要求的東西。」

雖然佩雯現在仍要服用安眠藥和精神科藥物,助她入睡和平復因抑鬱症而生的負面情緒,但她逐漸適應讓人幫忙,同時保留一點自理能力的生活,

「你在危難時一定會想到辦法去幫自己適者生存,不要什麼都依靠他人。」

脊髓神經受損 頸椎脊髓神經受損的佩雯將所有常用的物品,燈掣、水壺、手機及遙控器,都放在電動床附近,方便拿取。
佩雯將所有常用的物品都放在電動床附近,方便拿取。(李慧琳攝)

跳水致頸椎骨折 康復中尋回生活節奏

「神經線受損就如玫瑰莖被折斷,很難再扶直,摺痕仍在。」原本熱愛運動的葉健強(Toby)躺在床上聽醫生解釋,才意識到自己或許將一直癱瘓,難以重返往日活躍的生活。

2003年暑假,17歲的Toby在蝴蝶灣泳灘兼職救生員。有一次跳水練習,他入水時撞到硬物,導致頸椎第五節骨折移位,碎骨壓到神經線,造成永久傷害,胸腔以下癱瘓。那時正值沙士,家人無法經常探望,加上深切治療部壓抑的氛圍,失去精神支撐的他不禁胡思亂想。當時他還須使用呼吸機,因負責控制胸肌的神經線受損,影響了肺部張縮,一度併發肺炎。

兩個半月後,他終於能以橫隔膜呼吸,脫離呼吸機,轉至普通病房。 Toby遇到脊髓受損者,分享出院後的生活經驗,令本來對前路不確定的他鎮定了一點。然而,光靠前人經驗並不夠,在大埔醫院的半年才是實戰。Toby每日上午都做物理治療,如拉彈力帶、舉沙包,無法活動的雙腿亦要拉筋,以保持鬆弛,否則難以伸直;下午則見職業治療師,學習過床、洗澡、𢳂飯等技能,摸索適合自己的生活小工具,簡單如輔助抓握的手帶,他逐款體驗,終找到最適合的款式。

頸椎脊髓神經受損的Toby用手帶握筆,還能套上餐具吃飯,雙手更能快速打字
Toby的手帶不但能握筆,還能套上餐具吃飯,雙手套上手帶筆後,更能快速打字。(李慧琳攝)

出院後想繼續學業的Toby,亦與治療師商量準備回校所需的配套。由於學校的桌子不夠闊讓輪椅停靠,他們就設計及訂造了一塊可折疊的桌板,讓他能在課室內用桌板作桌子,與同學一起上堂。

「每當我踏出一步,就可以看到一點出路。」

出院後,由讀預科到做社工,Toby都是行步見步 。再次回校,除了調整學習方式,例如由紙筆轉為用手帶輔助握筆打字,亦要學習放學後獨自乘搭輕鐵,適應上落車廂及月台。那時,他逢周末還要做物理治療,因長時間坐下上課,亦令肌肉繃緊,需靠中醫和針灸舒緩。預科考試時,他每科均須加時做卷,時長逾十小時,比正常考試多近四小時,大量消耗精力,而因為手部難以長時間活動,考試中途須設有額外休息時間。

入大學是一步步走來,而最意料不及的是能重拾潛水,讓他的運動細胞在靜態的生活模式裡仍有發揮空間。有一次,他在網上無意中看到與自己狀況相似的人潛水,在多番詢問與搜尋後,發現香港也有訓練傷殘人士潛水的機構。2010年大學畢業後,他決心再學習潛水。雖然他的活動能力在機構中幾乎是最差的一個,但仍然可以在他人幫助下,潛入水底。

脊髓神經受損 Toby中五曾學習潛水,受傷初時羨慕以前一起運動的朋友,萬沒想到自己竟能再次潛入水底。
行步見步
Toby中五曾學習潛水,受傷初時羨慕以前一起運動的朋友,萬沒想到自己竟能再次潛入水底。(受訪者提供)

缺乏休息時間 照顧者需他者支援

現時Toby與太太小怡育有一女,同住的還有母親和外傭。小怡指丈夫能做的很有限,小至拿一杯水,到洗澡、過床等都需要幫助,瑣碎事「多到不知如何訴說」,加上還要照顧一歲多的女兒,她直嘆:

「感覺連一分鐘休息時間都沒有,睡了也感覺跟沒睡一樣。」

雖然疲累,小怡深明丈夫身不由己,她長期患強直性脊椎炎,曾體驗痛到不能動,無法行走,身同感受。幸而小怡並非獨力支撐,有Toby母親和外傭一同分擔,例如令小怡感到最費力的是為Toby每日拉筋半小時,現已交由外傭幫忙。

從拉筋到輪椅過車,Toby逐步教小怡如何照顧他,小怡又會提議更省力的方法。
照顧者休息時間不足 需政府器材支援
從拉筋到輪椅過車,Toby逐步教小怡如何照顧他,小怡又會提議更省力的方法。(李慧琳攝)
Toby家中天花安裝了軌道,讓照顧者移動他時能用吊機輔助,減省氣力。
照顧者需器材支援
Toby家中天花安裝了軌道,讓照顧者移動他時能用吊機輔助,減省氣力。(受訪者提供)

Toby家中安裝了吊軌式的吊機,以節省照顧者移動他所需的體力。至於佩雯,她以政府資助聘請了外傭,她也曾希望安裝吊機,但因所住公屋的天花板難以承受吊機重量,故不獲房署批准。她曾考慮購買落地式吊機,但電動輪椅、電動床等大型器材已令家中沒有多餘空間,只能無奈作罷。

脊髓神經受損 香港大學矯形及創傷外科學系2021年末進行有關脊髓損傷患者與照顧者需要的意見調查,74名受訪者當中,只有一成多認為服務與支援足夠。
香港大學矯形及創傷外科學系2021年末進行有關脊髓損傷患者與照顧者需要的意見調查,74名受訪者當中,只有一成多認為服務與支援足夠。

脊髓損傷影響因人而異

香港大學矯形及創傷外科學系臨床副教授林楚賢指,脊髓神經損傷位置以下的身體部位,機能會受影響甚至癱瘓,因此受傷位置越高,所影響的部位就越多。頸椎神經第四節(C4)或以上損傷屬於高位脊髓損傷,有機會影響橫隔膜活動以致呼吸困難;若是第一至三節受傷,大部分病人只能靠呼吸機輔助呼吸。

脊髓神經受損 胸椎到腰椎的脊髓神經主要控制軀幹及雙腳,頸椎神經則主要控制上身,因而影響頸部以下大部分身體機能。
胸椎到腰椎的脊髓神經主要控制軀幹及雙腳,頸椎神經則主要控制上身,因而影響頸部以下大部分身體機能。

除了損傷水平,神經損傷程度亦視乎骨折有多嚴重,例如粉碎、移位、甩骹等。若為美國脊髓損傷協會(American Spinal Injury Association ASIA)的A級完全受傷(complete injury),受損神經功能則只有一成以下機會復原。但是在急性受傷後即時準確評估傷勢並不容易,醫療人員會定時重複臨床檢查,更新對病人康復的預測。神經線首三至六個月的恢復速度最快,之後就會較慢,病人應開始專注物理治療和職業治療,以鍛鍊剩餘的身體機能,並物色輪椅等輔助器具。

脊髓損傷不止影響可見的四肢活動,還會導致器官不適,例如減弱血管收縮功能,令病人站立或坐下時難以向頭部輸送血液而頭暈等,病人可穿著壓力襪和配戴腰封,防止血壓下降。

據林楚賢的經驗,超過九成病人靠物理和職業治療能離開療養院回家居住 ,但他也指出病人需要適應轉變,尤其照顧者更感吃力。他會視乎患者情況,安排一段過渡期,先嘗試在周末回家,周一至五再回院,並了解他們在家生活的困難。患者亦可選擇到四肢癱瘓病人過渡期護理支援中心,有護士和治療師長駐,逐步適應出院後的生活。

林楚賢指部分病人擔心出院後的生活而不願出院,但他們出院後都能找到生活的方向。
香港大學矯形及創傷外科學系臨床副教授
林楚賢指部分病人擔心出院後的生活而不願出院,但他們出院後都能找到生活的方向。(李慧琳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