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人執導Netflix劇集 望以鏡頭照亮社會暗角——專訪曾國祥

曾國祥 3體 導演
曾國祥與《權力遊戲》團隊合作拍攝《3體》,為製作團隊唯一華人導演。(設計圖片)

「在這麼大的歷史宇宙洪流裏,我們其實連一粒沙都不如,這是我看完《3體》最大的啟發。」曾國祥感慨說。中國著名科幻小說《3體》,被Netflix改編拍成八集劇集,曾國祥執導涉及文化大革命為背景的首兩集。

曾國祥自小因父親曾志偉的關係,接觸許多戲劇作品,並受王家衛獨樹一格的電影風格吸引,繼而對電影產生興趣。少年到加拿大留學,2001年回流香港後,以場記開始,走進片場觀察夢工場的一草一木,從旁窺探不同導演的風格,邊學邊做。

他後來成立公司成為導演,在2020年憑《少年的你》獲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更得到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國際影片提名。今次他與《權力遊戲》團隊合作拍攝的《3體》劇集,將於3月21日上映。雖然已經衝出國際,但他仍心繫香港,希望將來能在串流平台出品廣東話劇集。

記者|黃嘉慧 編輯|江頌姸 攝影|黃嘉慧

2021年初,曾國祥收到美國經理人緊急來電,告知他受邀拍攝《3體》,「我當時聽到這消息,甚麼都沒有說,做吧!」他認為《3體》是華人科幻小說的里程碑,讓大眾對中國科幻小說另眼相看,故很榮幸能獲邀參與項目。與《3體》的製作團隊兩次線上會議後,很快便促成了這次合作。

曾國祥沒有帶上工作團隊,決意獨自踏出舒適圈,到英國與美國團隊合作拍攝影集,他坦言製作規模與以往有所不同,需要時間適應。製作團隊的節目統籌(showrunner)包括《冰與火之歌:權力遊戲》的製作班底:大衛・貝尼奧夫(David Benioff)、D.B.威斯(D. B. Weiss)及亞歷山大・伍(Alexander Woo)為整個團隊的主腦。節目統籌是美劇常見的崗位,地位比導演高。從構思故事到寫劇本、找演員、找導演,都由他們主導。作為導演,曾國祥則負責執行計劃,再和他們商討自己的想法是否可行。

曾國祥面對的最大挑戰,是拍攝時正值疫情高峰,無法到中國取景,唯有在英國還原七十年代的中國森林場景。幸好他和美術團隊中兩位移民港人對那時期的歷史有一定認知,就是場景中的樹木品種,幾人也需要不斷溝通和研究細節,避免引來爭議。他坦言,雖然要與很多部門溝通,過程亦容易變得複雜,但從中感受到每個部門的專業,是個不錯的合作體驗。

曾國祥 導演 權力遊戲
曾國祥稱首次與《權力遊戲》的製作班底合作難免有壓力,加上首次執導外國劇集屬一大挑戰。但他在是次合作獲益良多,亦很感謝節目統籌的信任。(黃嘉慧攝)

極力還原歷史 科幻題材反映社會問題

《3體》背景始於文革,講述一名研究天體物理的女生葉文潔,目睹父親葉哲泰被紅衛兵批鬥而死後,進入國家秘密工程機構,進行探索外星人的秘密任務。然而,她私下向宇宙發出了包含地球訊息的電波,生活在極端環境的外星生物「三體人」收到訊息後,開始干擾人類科技發展,並計劃毀滅地球文明。

曾國祥執導的首兩集以文革作歷史背景,定立整套影集的基調。故此在前期準備時,他花不少功夫,包括觀看大量有關電影、口述歷史及回憶錄,如《芙蓉鎮》、《霸王別姬》等,望為人物、服裝、場景等做充足的資料搜集,極力還原這段歷史。被問到在處理《3體》文革內容時會否擔心影響將來進入中國市場的發展,曾表示沒有想太多,他認為《3體》是一本讓人尊敬的小說,一心只希望能夠參與製作。

曾國祥認為科幻小說是一面鏡,即使故事設定在多遠的未來、多遠的星球,都能反映我們身處的時代,而且離不開描述「人」和「情」的矛盾。小說中地球在多方角力下撕裂,觸動曾國祥反思:「是否需要毁滅性的世界事件,才可以將我們拉回來。」浸淫在《3體》宏大的宇宙觀,曾國祥自覺在遙遙星河之下,自己連一粒沙都不是,「我們每一天的執著、偏執,其實真的是雞毛蒜皮。」適逢在疫情時閱讀《3體》,作為一粒微塵,領悟到唯有珍惜和愛護身邊人。

三體 文化大革命
三體 文化大革命
三體 葉文潔 文化大革命
三體 葉文潔 文化大革命
3體
3體
3體
3體
《3體》背景設於文化大革命時期,當時主角葉文潔的父親作為物理教授被紅衛兵批鬥。(受訪者提供)
《3體》內容講述研究物理的少女葉文潔向宇宙中發出了電波後喚醒外星生物「三體人」,他們開始干擾人類科技發展,計劃毀滅地球文明。(受訪者提供)
曾國祥指,《3體》主創成員希望將小說國際化,在角色設計上融入不同種族元素,但仍保留必要的華人角色。(受訪者提供)
《3體》劇照。(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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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不是主流 遊走邊緣見不同面貌 

曾國祥指,《3體》獨特之處就是十分黑暗。「我們其實有過這麼黑暗,這麼相同的過去,才會有這樣的作品出現。」他曾執導的《七月與安生》描繪了青少年對於感情的背叛和迷失,而《少年的你》則影射了內地高考的高壓環境和校園暴力事件,他們都以反映社會、人性黑暗面為題材,對取材的偏好,或許與他成長環境有關。

十多歲到加拿大讀書,被標上新移民記號;回到香港工作後,被視為回流的人,缺乏本地人身分認同;今次到外國執導《3體》,則被視作華人香港導演。自覺永遠都不在主流中,他笑言早已習慣以外來者角度遊走不同群體的邊緣:「我覺得我一輩子都在這種in between(遊走)的階段。」

遊走於非主流的狹縫裏,曾國祥反倒看見更多面貌,從中接觸不同種族或群體的觀點,體會到體諒與溝通的學問。

「希望自己想拍的戲、想講的故事,可以照亮到一些比較沒有人看到的角落,或令一些大家沒有關注的社群被關注到,這些就是我會被吸引的故事。」


他補充,講故事的人應該多發掘不同人的多面性,「每個人都有他的陰暗面,但不代表你有陰暗面,你就是一個壞人。」他以《3體》中主角葉文潔為例,她由一個充滿學識和理想的科學家,經歷了一些事情後被磨滅理想,到後來做了個黑暗而影響世界的決定。雖然角色有陰暗面,但曾國祥認為,當觀眾看著劇情發展,便能理解葉的想法。

曾國祥 金像獎
曾國祥2020年憑《少年的你》獲第39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於辦公室陳列不同獎座。(黃嘉慧攝)

大學主修社會學 盼以電影揭示另一角度

被問及接觸電影的契機時,曾國祥瞇起雙眼,帶少許靦腆地笑說:「因為……我是我爸爸的兒子……哈哈哈……」提到曾國祥,不少人第一時間會聯想起他的父親—曾志偉。爸爸是演員,曾國祥從小留意電影,惟他與父親的電影喜好不太相近,曾志偉也不希望兒子接觸他的拍攝工作環境,對電影的興趣是在姐姐曾寶儀的影響下漸漸發芽。在十四、五歲時,他開始喜歡上文藝片及黑暗小說,他形容姐姐是他認識的人中看過最多書的人,也經常推薦書本及戲劇給他,使他開始接觸文學、書本,亦逐漸觀看更多電影。

若說姐姐是曾國祥對電影產生興趣的推手,那麼,王家衛就是驅使他追尋導演夢的啟蒙。他說王家衛帶他「打開電影之門」,其執導的敘事方法,加上杜可風的鏡頭及張叔平的美術指導,自己深受這「鐵三角」吸引。他認為《春光乍洩》和《阿飛正傳》是影響他最深的電影,少時的他會不停重看,學習當中的鏡頭擺位、美術與對白技巧。因為王家衛,曾國祥會看很多六十年代、香港新浪潮的電影,也因為知道王家衛受很多法國電影的影響,他也會觀賞來自法國和歐洲國家的電影,從而學習當中拍攝方式。

熱愛電影的少年,報讀大學時卻把電影系暫放一邊。那時曾國祥分別被兩間大學的電影系和社會學系錄取,但他確信將來定有機會再接觸電影,故決定認識不同面向的東西,最後跟姐姐一樣,選擇修讀社會學。他認為社會學能帶他代入他人角度看待不同事物,是自己作為一個編劇、導演最大的幫助,

「我希望可以為讀者或觀眾,對一些本來不熟悉的人或事件帶來多一個角度的看法、多一份諒解。」

曾國祥 3體
曾國祥於受訪時從容隨和,不時微笑。(黃嘉慧攝)

回流香港進片場 累積經驗築電影夢

在加拿大多倫多大學修畢社會學士後,曾國祥2001年回流香港。父親雖然在曾國祥年少時揚言不希望兒子往影視發展,他卻默默為曾國祥開路。經父親介紹下,曾國祥以場記一職踏入片場,進入導演陳可辛的公司工作。曾國祥回想第一天投身香港電影業的當刻甚是興奮。電影《春光乍洩》中兩位主角黎耀輝及何寶榮是以現場工作人員名字命名,那次在片場見到這兩位工作人員,他形容為夢想成真,「簡直像進到了一個夢工場」。

工作三年後,曾國祥踏上演員路。當時有位導演邀請他演戲,他以體驗的心態嘗試,箇中卻發掘到當演員有趣的地方——可以拋下所有的枷鎖,處於自由狀態扮演另一個人。

「就這樣開始十幾年的演戲生涯,但是其實由頭到尾我都想做導演。」

他一邊跟隨彭浩翔、麥詠麟等導演拍戲,一邊從中觀摩他們的風格,慢慢建立屬於自己的作風之餘,也有助他理解台前幕後的角色。例如他做演員時曾因經常找不到導演而感到不安,因此他當導演時,會盡量留在片場前線,不會與工作人員及演員距離太遠。

在做場記和演員的同時,他會與朋友寫劇本和拍短片, 2009年他拍了他第一部電影——由陳奕迅、林嘉欣等主演的《戀人絮語》。近期他重看一次,說當時自己「不成熟又不聽人言」。他認為自己當時忽視了剪接對電影的可創性,「剪接其實是創作很重要的過程,但那時當我自編自導後,再剪接自己的作品,很容易跌回自己(對故事內容)的框架,抹殺了再創作的機會」。他更因而決定從此不再為自己的電影剪接和寫劇本。

曾國祥的製片公司GoodFellas Picture命名源自他的朋友喜歡的電影《盜亦有道》(Goodfellas)。(黃嘉慧攝)

導演滿足感無可取代 以製作廣東話劇集為目標

當導演為曾國祥帶來無可取代的滿足感,支撐他一直追求這夢想。他解釋,做導演是把想法慢慢創作成一個故事,後來到找演員、拍攝、再經過後期剪接配音、音樂等程序。整個過程就像生小孩一樣,由零開始看著成品誕生,

「對我來說沒有東西比做導演得到的滿足感更大。」

他說他十分幸運,一路以來的際遇造就了今天的他,亦很感恩,家人給予很大空間讓他發展電影事業。雖然喜歡往外闖蕩,但談及未來目標,他仍毫不猶疑地表示希望能在串流平台出品純廣東話劇集。他曾試過與不同平台討論發展廣東話劇的計畫,但都因廣東話市場太小而被拒絕。加上曾認為相比英語和國語,廣東話對白較為隱晦和需要更多時間意會,因此撰寫廣東話劇本有相當難度。近年來他一直以此為長遠目標不斷嘗試,與自己公司的導演和編劇開發廣東話劇本,更希望將來能以香港歷史事件,如1980年、對推動同志平權影響深遠的麥樂倫事件作為題材拍攝,「香港有這麼豐富的歷史和不同文化的人,其實有很多值得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