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演員的動作代表什麼?」文華深厚又中氣十足的聲線響遍教室,腰背始終挺直,以粵劇道具馬鞭指著白板上的重點,向班上的中二生提問,見學生反應冷淡,又即場示範,抽起道具纓槍,作武生的架勢走台步,纓槍對著倒下的木椅,在空中翻攪。舉手投足熟練且帶氣勢,顯然下過不少苦功。
文華是「粵劇唱作人」,對粵劇的反思和熱愛,驅使她離任消防隊長的工作;自組劇團,無視老倌質疑,在粵劇界推動創新,撰寫劇本力臻完美,編演俱佳。「每次做同一個角色都會有再深一層的體會,我會不停地改;以前的詞寫得不夠好,我會再去提升。」
記者|鍾蒨宜 編輯|勞潤淋 攝影|鍾蒨宜 勞潤淋
文華本名李曄,母親張才珍是桂劇小生演員,父親李石庵曾是香港中樂團樂師,二人曾分別擔任劇團藝術指導和音樂總監,姐姐李暉更是世界武術冠軍。文華自小受父母薰陶,經常看戲,會手舞足蹈的模仿母親,她又引述母親說自己三歲時看完媽媽的演出後,能背出戲曲內容。
就讀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期間研習中國戲曲,熱衷於編劇。文華1997年畢業後依計劃成為中學教師,兩年後得悉香港演藝學院開辦粵劇專業文憑課程,毅然放下教鞭學習編劇和表演,打開粵劇大門。
她當時認為傳統劇本思想守舊,部分缺乏深刻意義,於是在2000年起自行編寫劇本,同年成立天馬菁莪粵劇團,演繹自創劇本,從題材到表演形式都加入新元素。劇團營運初期無演員接納她的劇本,她選擇自行出演,並擔任文武生中的坤生,即女演男角,同時出演文戲和武打戲,開展演員生涯。
一部新劇的製作費要40至50萬元,為兼顧養家,2002年她考上薪金優厚的消防員,更成為香港第八位女消防隊長,「返一放二」(上班一天放假兩天)的更制容許她有更多工餘時間發展劇團工作。2012年,她參與八和會館新秀演出而開始為人認識。2014年從消防處離職,並全心投入粵劇工作,除編劇、演戲和經營劇團外,翌年開始出任聖保祿學校茗藝科教師。
編寫香港傳奇 同性題材觀眾受落
為編寫多元劇本,文華將喜愛的神怪題材寫進作品,如《東龍傳》、《獅子山下紅梅艷》,也揉合神怪元素。她抱怨說:「香港人挺不浪漫的。」外地處處皆有傳奇,石頭和橋樑都可發展出神話故事,但在香港卻寥寥可數。她盼能為熟悉的景物書寫本土傳奇,便將香港的標誌性景觀獅子山及山下的紅梅谷,編寫成《獅子山下紅梅艷》,想像獅子山的本體為文殊菩薩的坐騎青獅,為救災下凡,隕落後化身成鎮妖守民的獅子山,其情人紅梅則在山上種遍紅梅長伴。
她的編劇靈感從周遭事物拈來。在新冠疫情期間,她撰寫了《醫聖張機》,講述歷史上一名專門研究傷寒病的中醫師的故事。受熱門內地同性劇集《陳情令》影響,《潘安》更隱晦地勾勒夏侯湛對潘安的愛慕。但粵劇觀眾一般較年長,加入破格的劇本題材,會否擔心他們未必受落?文華笑言中國歷史上同性之好從來不是忌諱,「歌詞其實從來都無寫過我愛你,亦無身體接觸,但那是高尚的愛慕之情,為了你,我願意赴湯蹈火」,她稱演員拿捏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感情相當準確,甚至收到不少觀眾反映很喜歡夏對潘表露愛慕之情的一段戲。
帶領改革 逆流而上
文華剛開始演戲時,一齣劇有四至五小時長,一般演到午夜12時才結束。但她認為觀眾耐性有限,時長必須縮短,認為三小時的表演更為合適。但要改變根深蒂固的做法,談何容易? 「那時沒有人肯接我的劇本,說這不是主流」,因沒有人願意出演,她便親身演繹,相信自己的一套終會是主流。
改變非朝夕,劇團從排練經已比其他劇團花更多時間,她希望提前一星期到表演場地排練,主辦單位卻不許,還說:「老倌(資深粵劇演員)也不需要 ,為什麼你們要?」她反駁:「不好的傳統,為什麼要堅持?」
她認為觀眾期望欣賞到藝術性和觀賞性兼具的演出,以往舞台上只有一束白光照射著演員,是過於單調。她追求電影感重的舞台設計,配合燈光效果,使用投影技術,亦堅持廢除落幕(兩幕戲之間為演員設置的休息時間),讓觀眾的視聽體驗不會因此中斷。為了讓演員熟悉舞台效果的運作,他們需要花更多資金預約場地綵排,一切都只為推動粵劇進步。
二十載堅持 終獲行內肯定
梁非同是與文華合作近三年的新秀花旦,是一位自由身演員,她認為新一代劇團重視排練,團隊對粵劇曲目更熟悉,有助演出的流暢度之餘,亦增強她的信心。加上劇團全部劇目都是由文華創作,與這位編劇兼主角的交流,她能深入了解自己的角色,形容文華:「對藝術有種執著,很忠於自己的作品,很愛慕自己的作品」。
種種改變,文華說是參考其他地區流派的戲曲,並非由她首創,但最初提出改革飽受本地業界反對,她當時果斷地說:「這個世界是要變的。」她說自己從沒說服過老倌,但現在其他劇團也跟隨她的步伐縮減表演時長,同時使用較豐富的舞台效果,正好反駁老倌當天的那句「不是主流」。
文華樂見老倌開始接受這些變化,更會互相討論如何將舞台效果融入表演,例如配合新的燈光、音樂設計,調整何時轉身、起歌等表演時機。
「我不敢說自己是創新,我只是追上時代步伐。」
演員夢不息
文華早年為兼顧養家與夢想,當過12年消防員。但消防的體能訓練對當時相對瘦弱的她是一大考驗,受訓半年,手臂從沒甚麼肌肉,到可以連續做100下掌上壓,練到無法舉手,只能咬緊牙關對自己說,「如果我能過這一關,人生裏沒甚麼困難我過不了」。她對粵劇事業有同樣毅力,在擔任消防隊長時,她的假日便是去排戲、學戲,默默磨練靜待時機。終在2012年在新秀演出中嶄露頭角,兩年後決定成為全職粵劇工作者。「犧牲薪高糧準的工作,但能享受再多十年在幕前表演的快樂,我覺得值。」
自演藝學院畢業、任職消防,直至現在,文華從沒停止演戲,仍保持一個月有兩場演出。一算二十載,文華飾演無數角色,最難忘的還是剛強的周瑜,和軟弱的梁山伯。作為一名女性,對於能演繹《黃鶴樓》中周瑜的剛強硬朗,又受觀眾所認可,她感到自豪。尤其該角色還需要做高難度動作,尤其周瑜打仗時,需身穿武將袍甲的「大靠」,背插四面「靠旗」,表演「大靠搶背」:就地躍起,在空中翻騰,以背著地的動作,對體能和功架有相當大的要求。
然而受體能和年齡所限,《黃鶴樓》已成封箱之作。而《夢蝶劈棺》的梁山伯則恰好相反,軟弱的他因無法克服與愛人在社會地位上的差異而抑鬱至死。文華喜歡揣摩他的心境,每次演出不斷改善,更細膩地去演繹他的懦弱。
問到最難演的角色時,她憶述在新秀時期曾演過劇情荒謬的劇目,情節如下:她飾演的男角色以為妻子和將軍有染,傷心得喝到爛醉,迷糊間竟和將軍的丫鬟出軌,遭妻子撞破。她指這類劇本只突出劇情之荒誕,但卻欠缺展現粵劇功架「手眼身法步」的機會。縱使文華在粵劇的舞台效果、表演模式上推動加入新元素,但她強調演員的基本功架——唱、做、念、打,依舊是重點。
「我始終認為,戲曲世界裏不能只靠臉來演戲,要用身上的技藝,也要用舞台效果,這樣才有趣。」
生於斯的責任
文華坦言小時候更喜歡看京劇,對粵劇認知不多。但決定修讀戲曲課程時,被梁沛錦博士(曾於香港中文大學教授戲劇)的一席話說服:「既然想做戲曲工作,為何不做粵劇?生於斯,就應貢獻給這個地方。」在學習粵劇之後,才深明其魅力。
她娓娓道來,廣東話是古雅的語言,用來演古典戲最適合不過;粵劇樂器中有大提琴,又有電阮,體現香港文化的中西合璧,音樂較其他戲曲豐富。「香港能擁有一個如此傳統的藝術,卻能延續發展,是很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