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自治的丹麥小城 五十年後終變質

自由城紅色區旗在天空飄揚
自由城到處都掛有他們的紅色區旗。(高靖攝)

「我再說多一遍,進入大街後,絕對不能拍照,亦不能奔跑。」導遊在這片「法外之地」的邊界外結束導賞,並留下這番說話。筆者此時站在丹麥首都哥本哈根一處宣稱自治的區域——克里斯蒂安尼亞自由城(Freetown Christiania)。這裏離市區僅一街之隔,卻享有「一『城市』兩制」,有自己一套法律,還能在大麻被禁止的國土上,非法弄出一條大麻商店街,甚至以此為噱頭,成為哥本哈根第二大的旅遊熱點。

在現有法律制度下宣稱自治,兩者怎能共存?多年來政府都想收回這塊土地,又打壓該地販賣大麻,不斷派警察高姿態巡邏,商家敢賣,遊客都不敢買了,未來更計畫取走自由城兩成土地來興建公屋。失去土地和標誌性的大麻市場,雖然未必能令自治制度瓦解,但足以洗走當區獨有的文化。

撰文、攝影|高靖

筆者是新聞及傳播學院四年級生,正在丹麥哥本哈根大學交流。

筆者和數名朋友站在自由城外的一條小道,我們一邊聞著旁邊年輕人呼出的二手大麻,一邊聆聽導遊的介紹。

在1971年,一群不滿制度、擁抱嬉皮主義的年輕人找到一個廢棄的軍事用地,他們在此居住,並對外宣布自治,後來吸引了不少藝術家、搖滾樂手等搬入。翌年自由城得到國防部認可,允許該區進行高度自治的「社會實驗」。現時這塊接近八公頃的土地(面積與香港公園相若),有約1,000名居民。城內主張人人平等,每個人都有決策權,一切議案都要得到全票才可以通過。他們有自己一套法律和經濟模式,亦有學校、醫院、區旗,甚至貨幣,居民自給自足,活在名副其實的小型烏托邦。

導賞結束後,我們走到自由城入口,踏進這塊區域的瞬間,源於周邊的都市噪音都被隔開,就像進入了一個與世無爭的小村莊。這邊的房子仍保留軍營的架構,結構簡陋卻印有粗獷的塗鴉。由於汽車不能進入,城內的街道都很寬敞,兩邊更設有木雕塑、小型滑板場、壁畫等,每個角落都散發著自由奔放的藝術氣色,根本是個嬉皮版本的童話仙境。

自由城入口的石壁拱門被七彩的塗鴉覆蓋,與隔壁街淺色調的北歐小屋形成對比。
自由城入口的石壁拱門被七彩的塗鴉覆蓋,與隔壁街淺色調的北歐小屋形成對比,顯得特別「反叛」。(高靖攝)
城內有座約三米高的「山怪」,由城中的廢棄木材所組合而成,「山怪」手上拿著一棵小樹,寓意地球命運在人類手上。
這座近三米高的「山怪」是由城中的廢棄木材所組合而成,它手上拿著一棵小樹,帶出地球命運在人類手上的信息。(高靖攝)
城內的「綠色大堂」有多種功能,除了回收建築材料,還是晚間音樂廳,亦可買到美術用具。
城內這個稱為「綠色大堂」有多種功能,除了是建築材料的回收地,還是晚間音樂廳,亦可買到美術用具。(高靖攝)

憑開放式賣大麻 成哥本哈根第二大旅遊景點

雖然被叫作烏托邦,但自由城多年來一直備受爭議。在成立初期,當地的黑幫在普舍爾街(城內的主要街道)經營開放式毒品市場,不過當地人只允許他們售賣大麻等「軟毒品」,一切較為危險的「硬毒品」(如可卡因、海洛英等)都被禁止。當時政府為了令毒品交易變得集中,防止毒販在其他區域行動,便沒有干預城內的大麻販賣。久而久之,在大麻被禁止的丹麥,自由城變成所有人都可以輕易買到大麻的場所,也成為哥本哈根其中一個最受歡迎的景點,每年吸引逾一百萬名旅客到訪。

城內不少商店售賣推廣丹麥大麻合法化的產品,圖中為一件印有大麻合法化的牛仔外套。
城內不乏支持丹麥大麻合法化的聲音。(高靖攝)

筆者從正門走個五分鐘,就到達臭名昭著的普舍爾街。街口牆上印有數個禁止拍照的大塗鴉,提醒遊客千萬不能拍照,以免為毒販留下犯罪證據,此外,為免錯誤發放警方來「冚檔」的信號,旅客在街上亦不能奔跑。街道只有約短短一百米,裏面卻有十多間掛著「藍色夢想」、「超嗨人生」等招牌的木製路邊攤。毒販們穿著黑色衣服,戴黑帽子,有些更用黑圍巾蒙面。街上不少遊客都站在攤檔前,抽著手上剛買的大麻捲煙,走近一看,攤位桌上放著多盒不同種類的大麻樹脂,再瞄一下價目表,原來一根捲煙賣60港元,一公克大麻則賣一百多港元。

在普舍爾街門口,牆上展示著多個禁止拍攝標誌的塗鴉。圖中看見有數名毒販及一個攤檔。
在普舍爾街門口,牆上展示著多個禁止拍攝標誌的塗鴉,筆者只能在遠處拍攝,照片可見門口位置已有數名毒販及一個攤檔。(高靖攝)

大麻市場被「割蓆」 今年內將消失

大麻在丹麥始終不合法,惟城中毒品交易愈演愈烈,甚至揚名海外,政府怎會置之不理?自九十年代起,警方一直試圖打壓城內的大麻市場,近年不斷加強拘捕行動,令普舍爾街多次短暫關閉,期間更衍生出數宗槍擊案。部分居民終於受不了,要與當地幫派「割蓆」,並對普舍爾街發起杯葛,去年居民甚至用混凝土屏障堵塞街道入口,只是不久後幫派便捲土重來,看準警察不在的時機,斷斷續續地營運市場。

直到去年,自由城的決策委員會與政府達成共識,同意廢除普舍爾街。今年年初,丹麥司法部長承諾會在六個月內令普舍爾街永久關閉,揚言要打造一個沒有大麻交易的自由城。

大麻市場在自由城紮根多年,延續當地反對傳統價值觀、自由開放的文化,亦帶起國民對大麻合法化的討論,惟市場一直被幫派壟斷,他們將此打造成賺錢工具,漸漸違背了當地的初衷。經過數十年磋商,如今終於要廢除普舍爾街,等同洗走城中的一片歷史,也會削弱當地旅遊業,自由城的委員會代表亦坦言「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

守城不果 自治城終變官地

自由城與政府糾纏多年的問題不外乎兩個:大麻和土地。大麻解決了,那土地怎麼辦?

在寸金尺土的丹麥首都,政府當然不會允許自由城繼續佔領這八公頃土地。過去多年,政府都希望結束這項「社會實驗」,讓自由城與哥本哈根其餘區域看齊。在2011年,居民接納政府方案,以低價向政府收購城中四分一的土地,其餘土地則要繳付租金,從那一刻起,居民從非法佔領者變成合法地主。到了2022年,政府提議十年內在自由城興建近兩公頃大、可容納三百戶的公共房屋。如果自由城接受方案,就可以得到政府的高額貸款,這樣一來,居民就有資金購買餘下的土地,取得多年來一直渴求的獨立和自由。若拒絕方案,政府就會拆除城內非法興建的房屋,亦能收回土地,正式令自由城倒閉。

被推至絕路的自由城,最終選擇了妥協。在未來十年間,這裏會在政府安排下迎來三百戶新居民,屆時城內能否保留獨立的共治模式,又能否保留特有的自由和藝術氣色?這裏會否慢慢與周邊融為一體,成為不再「反叛」的無趣區域?

自由城的地圖,從中可見能夠興建房屋的空地所剩無幾。
現時自由城已有約一千人居住,能夠興建房屋的空地所剩無幾,未來在哪裡興建公共房屋也是個難題。(高靖攝)

早已變質的自由城 留下了甚麼?

「當飽受制度折磨的人們釋放創意力時,自由城便誕生了」,一名自由城居民接受CNN訪問時說。五十三年前,一群厭倦體制的年輕人在這裏立足,在保守的年代,為城內幾代居民打造出自由開放、人人平等的成長環境,亦孕育出別具風格的藝術和音樂。無奈經歷過重重風浪,昔日的自由城早已變質,從自治區變成官地,從嬉皮士聚集地變成旅遊區,從一般民居變成黑幫地頭。面對權力脅迫,居民能夠守護的價值漸漸失去,只能護著一塊土地。

面臨種種變遷,不知自由城的特色能否被延續,儘管如此,至少這裏在過去半世紀間,能讓人知道原來制度外能有其他選擇,甚至能改變制度,就如丹麥歌手Lukas Graham「7 Years」(一首記錄他在克里斯蒂安尼亞自由城長大的歌)中的一句歌詞所說:「我知道最小的聲音,它們可以變成主流」。

離開自由城時需經過的木製拱門,上面寫著「你現正進入歐盟」,代表你即將離開自治區域,並會進入正受歐盟管制的土地
離開自由城時需經過這個木製拱門,上面寫著「你現正進入歐盟」,代表你即將離開自治區域,並會進入正受歐盟管制的土地。(高靖攝)

後記

查閱相關資料時,總覺得不可思議。五十多年間,丹麥政府竟能縱容有人無視法律,在國土上宣布自治,又在光天化日下賣大麻。而且當局明知城內居民束手無策,明知對抗高牆的是隻雞蛋,卻會花時間溝通,推行方案前必定會與居民協商,方案被推倒就先暫緩,擱置幾年再提出,對城內制度是滿滿的尊重。

不過到頭來,自由城的「自由」是誰賦予的?它應該擁有自治嗎?當地政府是在剝奪自由,還是在收回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

這城的命運,不知怎的,竟令我想起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