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時,土瓜灣一幢大廈的青年旅舍裡,隱約傳來歡笑聲和掌聲。在一個中學教室大的空間裏,棟篤笑藝人Indome正眉飛色舞地演繹關於他到訪同志酒吧的笑話:「平時我一進酒吧便會馬上搜尋女生當獵物,但在這裏,我便是獵物。」本來尚且略帶含蓄的觀眾一下子像被點中笑穴般,隨着故事節奏笑得愈來愈開懷,沉浸在笑話世界的喜悅之中。
提起棟篤笑,香港人第一時間便會想到黃子華。這刻板印象未改,近年卻已有不少本地棟篤笑藝人冒起,以日常經歷和社會議題創作笑話,讓活在壓抑中的香港人重拾笑容。棟篤笑更意外成為表演者的療傷工具,令他們直視創傷,將其轉化成創作靈感,重新振作。
記者|錢伊藍 編輯|蕭彥寧 攝影|錢伊藍 蕭彥寧
「笑旅時代」是創立於2019年的香港棟篤笑團體,由成員Matt、阿達、阿力及Indome組成,希望將歡樂帶給港人,同時傳承廣東話棟篤笑文化。Matt性格沉穩,卻喜歡冷着面說出最具攻擊性的笑話;阿達為人十分健談,訪問中更是有說有笑;阿力性格開朗,台上台下同樣愛吵愛鬧;Indome交友廣闊,不少open mic場地也由他牽線搭橋而成。
他們四人本來各不相關,在2019年報名參加為期一個月的棟篤笑興趣班,從此結緣。「那一年(2019年)大家也很不快樂,既然那麼無聊又沒事幹,便找些東西學一學。」在畢業表演前,他們為了加強練習,便聚在一起自發與一些咖啡店洽談舉行open mic(觀眾或表演者試笑話的活動),藉此累積表演經驗。儘管觀眾笑的次數不多,甚至只顧吃飯而沒加以理會,但他們心知自己經驗不足,唯有厚着面皮勤加練習,想不到就這樣做了四年多。阿達表示:「以前到現在也覺得人生並不輕鬆,所以如果有方法可以令人開心,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與書店旅館合作 齊推廣open mic文化
「笑旅時代」四人的正職各有不同,Indome從事電視幕前工作,Matt從事汽車保險,阿達則是體重管理導師。他們靠着人脈,尋覓不同表演場地,酒吧、獨立書店、旅館等也可成為他們的舞台,不少店舖也是首次與棟篤笑隊伍合作。有些店舖因疫情生意不景想增添人流,亦有些是因對本地棟篤笑感新奇而願意提供場地。隨着舉辦open mic的次數增多,不少觀眾開始留意到香港棟篤笑,其他表演者亦會到場演出作訓練。於是,入場費為40元或一杯飲品價錢的open mic,由只有寥寥數位觀眾,到現在每場約20位;舉辦活動的次數也由每月一次增至每周一次,慢慢擴大了本地棟篤笑市場。阿力打趣說:「現在WhatsApp後援會也有284人了,出門可能隨時會被認出。」
位於土瓜灣的麻雀客棧是「笑旅時代」的常駐地,合作近三年,亦是聚集最多新舊觀眾的地方,平均每個月會有一場open mic表演。員工Nicole表示,因為旅舍空間少,氣氛比較温馨舒適,令表演者和觀眾也能自在地享受笑話。有時來自外國的住客即使聽不懂也會參與,一同感受歡樂氣氛。比起上網觀看棟篤笑影片,第一次參與open mic的觀眾Gary同意現場氣氛更好,因為「更多人陪你笑」。棟篤笑為他提供意想不到的思考角度,令他感受尤深:「他(表演者)說完這件事,你以為他會順着那個方向走,結果他可以把話題轉了個180度,預想不到的哪一刻就會笑出來。」不過,缺點就是不能像網上影片可調校播放速度,好笑與否也需全單接收。
低潮成人生轉機 轉化開心能量
棟篤笑扭轉思考角度,受惠的不僅是觀眾,更是創作者。美國幽默大師馬克·吐溫(Mark Twain)曾說:「悲劇加時間等於喜劇」,這句名言亦成為「笑旅時代」的座右銘。棟篤笑藝人搞笑背後,也需經歷不少「悲劇」才有創作靈感,將辛酸醞釀成笑聲的過程,取決於何時學懂釋懷放下。現職乒乓球教練的阿力曾因事業低潮而開始反思自己真正想要甚麼,「是棟篤笑選擇了我,並非我選擇了棟篤笑。」
接觸棟篤笑前,阿力是一位紅酒銷售員,2014年正值事業巔峰期的他因與老闆爭執而被解僱,一直累積的龐大客源亦被老闆搶走。這事在他人眼中無疑是一個低潮,但對阿力而言,只要轉換觀點與角度便能化苦為樂。消沉過後,他開始思考是否一定要做銷售員:「錢是否真的這麼重要?」、「若賺錢的最終目的是為了開心,那為何我不現在尋樂?」。其後他亦試過做其他工作以達「寓工作於娛樂」,包括臨時演員和乒乓球教練等,儘管現時正職收入與經營紅酒生意最高峰時相差近10倍,而每場棟篤笑表演扣除租用場地器材的費用,更是「有蝕無賺」,但阿力淡然表示做棟篤笑是際遇問題,加上時間精力投放不算多,沒有影響生計,更可將工作時的經歷改編成笑話娛眾:「有一次當臨時演員時要扮演死屍,旁邊飾演僱傭兵的劉青雲詢問導演,既然穿上避彈衣了,他應該裝出死亡還是痛的反應,導演讓他自行發揮。我便照樣問了同樣問題,結果導演卻回應『你XX,你瞓返低。』」
自嘲不自貶 創傷引共鳴
24歲的Nicholas比「笑旅時代」更早踏足香港棟篤笑圈子,正職為生態環境顧問的他於2018年1月開始在棟篤笑open mic上表演,並於同年參與「爆笑館」舉辦的「棟篤笑新秀比賽」獲得亞軍。在台上收放自如的他自言,大學時期十分內向,當時喜愛外國棟篤笑文化的他主動在網上搜尋香港有否類似平台,並在2017年觀看第一次open mic表演。「第一次到酒吧,只有我自己一個人來,全世界都不認識」,害羞的他沒有選擇上台表演,細聽發現現場氣氛十分輕鬆,表演者們很友善,在每個人下台後也會歡呼鼓掌以示鼓勵,於是他便鼓起勇氣在兩星期後再戰open mic,以其一米八六的身高自嘲,表演了人生的第一次棟篤笑:「我每次在巴士等落車時就會變成一個名人,那個人不是姚明,而是霍金,因為要歪着頸站。」儘管笑聲不多,但亦算是一個很好的起步點。
Nicholas現在不時會在灣仔藝術中心「茂蘿街7號」舉行一人棟篤笑表演,每場最多容納45位觀眾。他憶述表演以來印象最深刻的笑話跟他2020年的失戀經歷有關,當時他用了一年時間才能從傷痛之中走出來。而這次失戀亦為他帶來了一些創作靈感,由於Nicholas天生有胸骨下陷的問題,傷心的他忽發奇想,以身體缺陷結合失戀成為一個笑點:「如果有人問我的胸口發生了甚麼事,我會跟他說是我前女友偷走了(我的心)。」
對他來說,這是一個自嘲而不自貶的笑話,同時亦別具意義:「如果我可以用一個笑話去將這件事寫上一個句號的話,回望會覺得這不再是悲劇,而是人生上漂亮的一筆。」他坦言人不開心時的情緒會特別深刻,且特別想抒發出來,這類故事就會更引人入勝,令觀眾投入從而產生共鳴。
Nicholas強調,共鳴是棟篤笑中最重要的一環。疫情三年,每個香港人也有不同的體會,若棟篤笑內容和觀眾的感受不謀而合,他們就會很自然地笑出來:「當大家都在共同經歷(疫情)的時候,就特別容易有共鳴。」「有一次我在地鐵尾站上車,一些清潔工人便會上車消毒扶手杆,當他在我面前上上下下、抹來抹去時,感覺好像有一種在跳鋼管舞的既視感,結果那個清潔工便略帶尷尬地走開了。」
港人判官上身 難開懷大笑
Nicholas形容香港人要求高,常常會預先批判,「他們(觀眾)一定要認可你整個人,才會認可你的笑話,些許失誤就會令到他們失望,然後便不會喜歡你。」Nicholas以前經常帶朋友觀看棟篤笑,然而他們都會習慣性批評,基於一場表演便對表演者妄下結論,令Nicholas十分為難。「我和他們(其他表演者)相處時間更久,當然知道他們的表現不止於此。」他認為香港觀眾普遍笑點較高,亦有觀眾會擔心自己因某些粗俗或敏感題材而發笑,感覺不得體,要稍作思量才決定是否笑出來,即使很想開懷大笑,也會因擔心笑錯而不敢表露,「觀眾會有一點對不起別人(被嘲對象)的感覺。」
笑旅時代成員阿達則笑言,能令香港觀眾笑會有很大成功感,因為他們是「世界最難笑的觀眾」。香港人大多習慣黃子華「舞台劇」式的兩小時表演,因此對重視互動性和現場感的美式棟篤笑不太熟悉,「香港人就會乖乖地坐着,其實他們嘴角已經微微上揚,但不敢放膽笑出來。」
轉換思維格局 真誠面對自我
香港近年經歷不少動蕩,面對國安法、社會運動以及疫情等困局,愁雲慘霧的氣氛下令快樂難尋。阿達和阿力覺得離苦得樂是人的本性,棟篤笑未稱得上是「治癒港人」,但能提供一個媒介讓大家享樂,「人能夠開心一點就開心一點,慢慢累積而令到自己習慣快樂。」即使笑後未能解決問題,但至少當下可以享受短暫的喜悅。棟篤笑裡經常有自嘲的元素,其實學懂自嘲便等於學會接受自己。「做棟篤笑藝人久了就會慢慢知道,很多事其實不用給自己太大壓力。」這一場表演笑聲寥寥,下一場可能會全場喝采。「其實把觀點與角度扭一扭,整件事就不同。」
在如今的社會氣氛底下,即使棟篤笑在本港未能形成潮流,亦期望能以一個笑話,扶香港人一把。正如「笑旅時代」會把香港的荒唐現象融入笑話:「香港人經常在有人離世的新聞貼文下留言『R.I.P.』,英女皇離世和地盤冧天秤事件時也有不少『R.I.P.』留言,直到有一次新聞報道一架電單車撞向林寶堅尼,看一看留言區,最多like的留言竟是『R.I.P. 林寶堅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