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來鴻】從北愛爾蘭血腥歷史 香港學到甚麼?

示威者和平上街、防暴警察施放催淚彈和橡膠子彈,然後示威者再還擊。這些警民衝突的畫面,在2019年的香港已經成為「常態」。但類似的事,也曾經出現在50年前的北愛爾蘭街頭。從和平遊行到警民衝突,後來發展成雙方的地下組織互相發動襲擊,這場衝突在北愛爾蘭持續了30年,導致超過3500人死亡。直到1998年簽署和平協議、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及重組警隊後,街頭的戰火才漸漸消失。「和平」背後,警民關係尚且得以修復,社區的裂痕卻已深種。

記者 | 郭庭禎 編輯 | 何如 攝影 | 郭庭禎 美術 |黃雅詩

北愛爾蘭這場長達30年的衝突,背後包含宗教和政治之爭。位於南面的愛爾蘭獨立之後,北愛爾蘭仍屬英國統治,信奉天主教、傾向北愛與愛爾蘭統一的北愛爾蘭人變成當地的「少數」,被普遍親英的新教徒歧視。

過去,北愛爾蘭社會歧視天主教徒的情況嚴重,天主教徒會因為宗教信仰而無法找到工作;在社會資源、房屋等分配上,也往往以新教徒優先。政治權利方面,北愛爾蘭的議會由新教徒主導,代表天主教徒的議員只佔少數。

60年代中,群眾受各地的民權運動啟發,開始組織遊行,由房屋問題到政治權利,示威者希望透過遊行爭取平權,換來的卻是政府冷待、出動警隊甚至軍隊鎮壓。1972年的「流血星期天」(Bloody Sunday),手無寸鐵的示威者,被警隊打得頭破血流,14人死亡。從此,民眾和軍警間的裂痕,就再難修補。

街頭駁火成為日常

到70年代,北愛爾蘭政治暴力活動依舊頻仍,據統計,1970至1972年間,當地有近500人喪生,過半數是平民。期間,當局與反對陣營持續談判協商,但成效不彰。就這樣。北愛問題在政治僵持的中持續到1980年代。

「我站在一個男子旁邊,大約3米,而他被橡膠子彈打中胸口,就那樣死去了。」1984年身處北愛的美國電視台前CNN記者Mike Chinoy,聲調沉重、緩緩地憶述他35年前採訪時目擊的一起警察濫用橡膠子彈的致命案件。

在1972年至1987年期間,Mike多次到北愛爾蘭採訪。在他眼中,示威開始之初並不暴力,只是一場爭取基本權利的示威。後來示威者的訴求得不到回應,警察也對他們出手很重(heavy-handed),暴力才開始出現,而警方的行為,亦引起很大爭議。

此後,北愛的社會氣氛緊張,雙方各自組織民兵——愛爾蘭共和軍代表天主教、反對英國政府的一方;新教一方則有地下武裝組織牛斯特志願軍。衝突頻生,炸彈和軍民駁火幾乎隨處可見。在Mike眼中,槍砲聲幾乎成了那時當地人們生活的日常。「英國軍隊在街上定期巡邏,反對者(指愛爾蘭共和軍)會向他們開火,然後軍隊會還擊,你永遠不會知道炸彈會在哪裡爆炸。」

軍警濫用武力普遍 警民失互信

從此往後的十餘年間,示威者與警察的激烈衝突亦從未停止過,到90年代初,北愛街頭的緊張氣氛,並未隨時間消逝。居住在北愛爾蘭近30年的港人余仲賢,當年為了為了學習更多與人權相關的知識,他選擇到北愛求學,之後在當地從事人權和少數族裔工作。他憶述,1990年他初到北愛爾蘭求學時,街上巡邏的軍人仍然隨處可見:「軍隊就像在打城市游擊戰一樣,他們二人一組,背對背巡邏,並將槍指向路人。」余仲賢形容,這種氣氛令初到北愛的他「極其恐慌」,比小時候經歷六七暴動更可怕:「六七暴動的時候也會見到警察陀槍巡邏,但沒有這種恐怖的氣氛。(北愛的)軍隊會經常害怕被人襲擊,所以有這種反應。」

後來,余仲賢加入北愛爾蘭司法監督委員會任執委,參與審視警隊在衝突期間不當使用公權力的工作。余仲賢說,當年北愛爾蘭政府、軍隊和警察內有不少違反人權、酷刑等事件,開槍殺人(shoot to kill)甚至是軍隊的政策。他說,軍隊在街上,尤其是接近檢查站的位置,只要認為有可疑,已經可以向其開槍。當年亦曾發生軍隊射殺數名懷疑持有炸彈的人,最後卻證實他們沒有持有炸藥。

余仲賢說,當年軍隊警隊有虐待示威者的情況,其中一種折磨示威者的方式,是要他們面向牆壁、身體前傾,用食指支撐身體,站立數個小時。(郭庭禎攝)

起初的和平示威卻遭警暴,令社會,特別是天主教社群內,不再信任政府,尤其是警察和軍隊:「用非暴力的方法(示威),他們(警察)都可以打得頭破血流……警察不是幫我們、不是保衛我們。」

騷亂後警政改革 警隊重獲尊重

騷動令警民關係持續惡化,新教徒社群和天主教徒社群間也出現更多裂縫。為儘快平息事態,1998年,英國政府與愛爾蘭政府簽訂《貝爾法斯特協議》(下稱《協議》),並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調查警政問題和重組警隊,以重建警民關係、平息騷亂。

前港督彭定康帶領的獨立調查完成之後,北愛爾蘭政府成立了監警會,監察警隊表現,並對警隊改革提出建議,逐步改善警民關係。(郭庭禎攝)

在協議之下,前港督彭定康出任治安獨立調查委員會主席,調查北愛爾蘭的警政問題,並且提出改革建議,其中一項是重組警隊。事後,當地警隊由「皇家阿爾斯特警隊」更名為「北愛爾蘭警隊」,象徵北愛警政制度走向「本地化」;警隊的組成,也規定新教徒和天主教徒各佔一半。

Mike認為,這種改革令當地警隊不再被視為維護政權的工具,警隊內部也有更多來自兩個派別的成員,令警隊比以前更受尊重。余仲賢也說,改革之後,警隊內天主教徒的比例大幅上升,是一個很大的突破。警民之間的信任,無疑可得以重建。

社群之間裂痕仍在

針對警隊的改革,成功改善警民關係,民眾仇視警察的情況已大幅減少。如今走在北愛爾蘭街頭, 槍林彈雨的景象已不復見。但和平的表象背後,社群之間的裂痕仍然存在。

2016年,Mike重回北愛首都貝爾法斯特。他說,街上是安全的,但他仍感受到社區的撕裂:「《協議》成功停止暴力,令生活重回正常,但未能解決社會的差異。即使他們已經不像從前那般使用暴力,但新教徒的聚居地依然只有新教徒;天主教徒的地方仍然只有天主教徒。」

貝爾法斯特市仍有圍牆,用以分隔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的聚居地。(郭庭禎攝)

《協議》簽訂超過20年,但貝爾法斯特的社區裡,圍牆、分隔線仍隨處可見,這些可見的界線,清晰地分隔開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的聚居地。Mike認為,這些圍牆仍然有需要存在:「那裡還有很多負面的感覺和緊張的氣氛。如果沒有那些牆,你可能還會見到年輕人互相丟石頭。」

香港陷入「北愛化」

如今身在香港的Mike,訪問當天,選舉委員會剛剛宣佈黃之鋒不符合參選區議會的資格。Mike擔憂香港政府的處理方式,會令更多人變得激進、走上街頭,犯下和當年北愛爾蘭政府相似的錯誤:「如果當年北愛爾蘭政府有回應示威者,或許可以避免後來發生的一些衝突……沒有任何人值得在事件中喪命,在北愛爾蘭不值得,在香港也不值得。你會討厭見到北愛爾蘭的事情在香港發生。 」

貝爾法斯特市新教徒的聚居地內,仍有悼念衝突中被殺害的新教徒的紀念碑。(郭庭禎攝)

北愛爾蘭衝突停火20年,如今因為英國準備脫歐,風波再現。余仲賢觀察到,即使衝突已過去多年,北愛社會裡,天主教和基督教的社群仍然分裂,當地仍然有不少年輕人,會選擇離開家鄉到外面升學,希望忘記這裡曾經發生的衝突。

在貝爾法斯特的長長街道回首千里之外的香港,反修例運動硝煙未盡。見到「銀髮族」也有參與是次運動時,已過耳順之年的余仲賢亦有諸多感慨。在他眼中,年輕人能看到未來,社會才有希望。「我們這一代人,好希望保護下一代。我們知道,將來希望在下一代身上。若下一代亦不能看到未來,這個社會也將再無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