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佛系青年 27歲貼地住持──專訪聖傑法師

「佛系」一詞是網絡流行用語,這個概念源自日本的「仏男子」(佛系男子),後來借用佛門無慾無求、一切隨緣的觀念,形容「緣份到了,自然就會……」的生活態度。從網絡回到現實世界,在香港一所寺院裏,一位法師身穿袈裟、戴著佛珠,正忙於處理院內的大小事務;入夜後,他還要履行出家人的義務,每晚念經修行。

這位「真.佛系青年」沒有滿口佛偈,反而興致勃勃地談論興趣和理想。他定時會在社交平台Instagram分享生活點滴、在網上研究星座,還很喜歡新加坡歌手林俊傑。聖傑法師的身上,少了一份出家人的拘謹,多了一份年輕人的熱情,披上袈裟卻仍然「貼地」。

記者│陳映彤 編輯│陳諄䚻 攝影│陳諄䚻

(受訪者提供)

聖傑法師的父母是虔誠佛教徒,他媽媽在懷孕時已開始茹素。跟隨父母參加寺院的共修,是他自幼的課餘活動。小學一年級時,一位初見面的老和尚認為他很有善根,適合出家,聖傑法師的父母就萌生讓他出家的念頭。聖傑法師那時雖不特別嚮往出家,但因覺得會打拳的小沙彌(出家的小孩)十分「有型」,加上哥哥在一年前出家,他對此亦不抗拒。在1999年,只有八歲的他正式在台灣剃度出家。

聖傑法師憶述,他退學時身邊的老師和同學都感到詫異,因為他是名優異生,成績好、曾任班長,又在朗誦比賽拿過第一名。媽媽當時可能擔心有人非議,只替他解釋是要轉校。面對離開父母展開新生活的未知,他既害怕又期待。

被偷走的童年

年幼的聖傑法師對出家沒有清晰概念,以為出家人只是表演武術的團體,這美好的幻想也很快破滅。他入讀的台灣靈巖山寺是全台灣最嚴格的道場,出家人不但要過規律的生活,還要與外界斷絕任何接觸,寺內沒有電話、電視或電腦等裝置,讓他們能專心學習。道場裏有二、三百名出家人,師兄弟要互相監督,對方稍有懈怠便會打小報告,令大家都不敢過於親密,聖傑法師也因此沒有幾個朋友。回想當年,他笑言出家人與正常人的生活規律完全不一樣,他根本無法習慣寺院的生活,每件事都在磨練心智:「比如叫你把頭髮剪光,每天凌晨兩點半起床,一天吃兩餐,你沒有可能適應到的。」

聖傑法師細數他每日在道場的日程,凌晨兩時半起床後,他就要連續學習接近20小時,整天只有40分鐘的午睡時間,直到晚上十時才能就寢。除了讀經、打掃、拜佛、上早晚課等周而復始的生活,聖傑法師認為最難熬的是體育課。雖然是小孩,他們每天仍須練習300下掌上壓、紮40分鐘馬步等。這樣艱辛的體能訓練,一般小孩根本難以承受,聖傑法師只能勉強撐住,亦曾因此偷偷落淚,但已比那些體力不支而暈倒送院的小沙彌幸運了。

跟其他小孩一樣,聖傑法師也很渴望有休息和玩耍的時間,但道場裏沒有假期,連佛誕都要繼續學習。在嚴肅的成長環境,平平無奇的法器也是他的玩具。那時出家人會使用「念佛計數器」計算念經次數,他唯一的樂趣就是把零件拆開再重組:「最多別人玩鋼鐵俠,我們玩法器。」

道場的生活對聖傑法師來說猶如「殺手式訓練」,無聲無息地偷走了他的童年:「不開心是一定的。這些可以說是童年,不過後面要加『陰影』兩個字,是一定的。」獨自離鄉別井、在如此刻苦的環境下成長,他曾經想過離開,無奈在寺內無法致電家人。而且礙於年紀和能力,他只能待台灣的簽證到期,每半年才回港兩三天。如是者,他在寺院裏度過了千篇一律的六年。

失去童年 變得早熟

聖傑法師現已出家近20年。在靈巖山寺度過六年光陰後,他又花了數年在台灣的圓光佛學院和福嚴佛學院讀書,2013年才回流香港,並在去年出任普光明寺的住持。回望過去,艱苦的出家生活令他錯失寶貴的童年 — 既沒父母在旁,亦沒娛樂和自由,但聖傑法師並沒抱怨。

談到出家後最大的得著,聖傑法師頓時認真起來。他認為這十多年的磨練讓他比同齡人早熟,了解到人必然會經歷痛苦,例如學生要煩惱交功課和考試、成人要煩惱經濟和工作,而人生的最終目標就是解決這些煩惱。佛教的經論讓他提早接觸這些問題,並積極思考解決方法。他因此覺得出家是個「非常直接解決苦的渠道」:

「我的緣份就是自小可接觸這些(對人生的感悟),別人已經浪費了一輩子在世界走一趟,回來才學會我現在學到的東西。」

熱愛生活 探索世界

聖傑法師是香港最年輕的住持,說起佛學頭頭是道,聊到個人嗜好同樣滔滔不絕。成為住持後,聖傑法師的生活更加忙碌,既要處理大量行政工作,又要主持法會。他笑言,出家人已經「全年無休,24小時天天做」,也應該找回屬於自己的時間,平衡生活和工作。他現在會在空餘時間上網、聽音樂和研究星座,偶爾還會看電影,特別是跟佛教、文化或哲學相關的,遇到適合題材便可用作講經例子。早前他在學生介紹下接觸到韓國電影《與神同行》,意外發現電影情節與佛教的經論相通,於是用作教材,令課堂更有趣、「貼地」。

喜歡探索世界的聖傑法師也熱愛旅遊和拍照。訪問當日的晚上,他就準備出發到英國參加文化交流活動,到當地不同寺院認識它們的發展和歷史,俗稱參學。他表示,有時在外地公幹後會多逗留幾天,把握私人時間看風景和參觀傳統寺院,為自己安排一個「文化遊」。出家人並沒收入,生活主要依賴寺院提供的基本食宿,還有少許來自信徒的供養。聖傑法師說以前試過一個月只得一千元供養,現在的旅遊費用是多年來的積蓄。他打趣道:

「如果你自己有什麼病,又沒有買保險,那就真的『自己食自己』了。」

現時聖傑法師主要在日間處理職務,晚上才做自己的定課,包括讀經和打坐。(受訪者提供)

全家出家 關係變淡

聖傑法師出家數年後,他的父母亦相繼出家。因出家人之間會保持適當距離,他上一次和家人見面已是農曆新年前。問及會否想念一家團聚的感覺,他不假思索就回答:

「那又不會,其實坐在一起有時候都不知道可以說甚麼。老實說這是一層隔膜,因為已經分開十幾二十年,又沒有一起成長,已經有代溝。」

由於聖傑法師全家人都學佛,溝通和相處都十分客氣、和諧,彼此也只會用法號稱呼對方。因他們住在不同寺院,能聊的話題不多,只會分享生活經歷和交流佛法,關係平淡。比起家人,聖傑法師平日更常接觸寺院內的法師和居士,主要的生活圈子也是他們。

作為住持,聖傑法師(中)經常要主持法會和替信眾開示,雖然忙碌,但他表示自己應付得來。(受訪者提供)

「佛系」不太佛

「隨緣」,是佛教的說法,指不強求緣分,隨著眼前的條件盡力做事;「隨緣」,同樣是潮流用語,強調無慾無求,緣分來了自然水到渠成。聖傑法師笑著回應,「佛系」不能說是出於佛教,因佛教的隨緣是叫人積極創造機會、尋找解決方法,不像潮流中「佛系」那般悲觀消極,以「佛」作藉口自我安慰。

聖傑法師又慨嘆,大眾對出家人有很多誤解。他們會認為出家是逃避現實,又覺得法師應清心寡慾,使用智能電話就等於追求物慾。他解釋,智能電話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個通訊工具,出家人既然有責任弘揚佛法,就要入世、與時並進。只是有時太過「貼地」,反而被人議論:「我常常說二十一世紀的和尚是最難做的,你不貼地怎和現代人溝通?你不可以拿50年代那些出家人的標準來看現在的和尚」。

還俗抑或堅持

對年輕的聖傑法師來說,人生路仍然漫長。問到若能回頭,他會選擇繼續當出家人,還是離開?他深深嘆了一口氣,想了良久,才緩緩吐出:「真是很難(選擇)。」這些年來,他一直反反覆覆問自己,內心亦不時感到徬徨,始終沒有一個確實答案。他坦言的確有後悔過出家,因為感覺香港的寺院對後輩缺乏栽培,出家人的未來存在許多未知之數。他強調出家不是一個職業,而是義務工作,出家人在自學以外,還要兼顧弘揚佛法。只可惜香港人太過理性和重視利益,難以被相對感性的宗教信仰說服。加上佛教對他們來說賺不了錢,更不能「當飯吃」,因此在香港的發展性很低,前景黯淡。

(陳諄䚻攝)

意識到制度的不足後,聖傑法師也希望能改變眼前狀況,但他感慨單憑己力,實在難以扭轉經幾十年沉澱而成的大環境,不免會心淡和卻步。有時做到疲累,他就會反問自己到底該走或留:

「我不會說『我很清高,我一輩子也會做法師』,我一定不會這樣。就像別人買股票,跌了他也不會繼續買了。」

自年幼起,聖傑法師便過著不一樣的童年,獨自面對成長的困難和挑戰。近20年過去,他已適應了出家人那種簡單、樸素清淡的生活模式,更在寺院中擔當重任。對他而言,修行的過程就像切割鑽石,只有願意接受切割的人才可成為一顆閃閃發亮的鑽石,即使簡單如為人處世,也是一門學問。縱然過程艱辛,他也期待自己終有一日能修成正果,成為一顆耀眼的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