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箱、垃圾桶、牆上的塗鴉⋯⋯這些人們大多視若無睹、直行直過的事物,卻成為一些人珍而重之的觀察對象,甚至在網絡掀起熱潮。「散步學」、「城市考現學」指通過在城市中行走,積極觀察並思考城市與人連結的文化現象;近兩年在香港興起一些在城市中散步的短片,片中會拍攝傍晚暮光中的戲院、快要被拆的屋邨和寂靜的街景等,這類影片可達10萬觀看次數,有人拍下別人隨手塗寫在街邊的文學句子,亦可於網上獲逾萬個讚好。從看似平平無奇的事物中,觀察者看到了怎樣的香港?
記者|歐嘉詠 編輯|甘沐青 攝影|甘沐青
三個小電箱合併放置在一堵水泥石塊上,配文是「細個睇超人一定要合體先打到大佬」,另一處電箱上手繪的「磨刀」廣告用紅色刀型框住,還配有鈍菜刀的插圖……2021年10月,Jodie在Instagram成立「香港電箱觀賞」專頁(hkelectricbox),記錄香港街頭上有趣的電箱風景,並加上她個人的文字形容。她說,自己原本就會拍攝記錄有趣的街頭場景,而2021年9月時看到富德樓的「小心地滑」路牌展覽,又被社交媒體演算法推薦很多城市日常事物觀察的專頁,受到啟發而開始記錄公共空間中的電箱,作為一種「觀察練習」。
Jodie還留意到,不同地區的電箱各有特色。太古城、中環等中產地區的極乾淨,而荃灣、灣仔的内容則更多元化:除了街頭藝術中常見的塗鴉(graffiti)、簽名(tagging,即塗鴉者簽上自己的代號),也有較「基層」的維修沙發及電器廣告,有時還會見到「請黑工」的廣告,同時,她也發現不少移民、賣屋的廣告。電箱成為她的另一雙眼睛,讓她窺見不同社區正在發生的事,
「有點像一個社區民主牆。 」
Jodie認為,塗鴉在香港較有爭議性,不少人認為這無異於破壞公共空間,甚至有藝術家因此被拘捕。但她會將塗鴉當作對於「公共空間屬於誰」的問題,而利用電箱擺放物件也是一種利用公共空間的嘗試:「比如有些人放盆栽、擺一張凳在街,本身是一個很微不足道的行為,但它其實改變了這空間的用途,這種人與空間的互動便可產生一種微小的自主權。」Jodie印象最深的觀察,是銅鑼灣希慎廣場附近的一個報紙檔。檔主利用電箱擺放報紙雜物,又綁上一把太陽傘,本屬於公共空間的電箱就完美地融入報紙檔裡,被檔主充分利用。
Jodie覺得,她持續觀察、分享人與公共空間的互動,也能讓她拾回一些對城市的主導權。她指未營運專頁前,經歷了社會運動和疫情,自覺失去了對周邊環境的選擇權和決定權,整個人被壓抑和鬱悶感籠罩。開設專頁後,發現香港仍有不少有趣的事,也意識到,
「即使無法控制大環境的變遷,仍有人嘗試將身邊的社區空間變得更好、更適合生活一些⋯⋯我們也能被身邊的環境啟發,以不一樣的角度觀察城市。」
從垃圾桶窺探城市變化
被珍而重之、仔細記錄的事物,還有垃圾桶。從2019年開始在IG經營「垃垃雜雜」(motley_hk)專頁的Louis,專門記錄各區的垃圾桶,他會從正面和上方為每個垃圾桶拍照,再標注地點、顔色、形狀、有沒有煙灰缸以及衛生程度,至今已記錄逾300個垃圾桶。
同時,Louis認為垃圾桶屬於社區設計的一環,便也能反映出不同社區的風格:「土瓜灣(舊區)的垃圾桶較骯髒和雜亂,人們常把垃圾丟在垃圾桶旁邊,而非扔進桶內。中環、太古區的垃圾桶是閃亮的銀色,較為乾淨。」在九龍灣商業區,垃圾桶則很多煙頭,有時會見到一群人「打邊爐」——圍著垃圾桶抽煙。他十分喜歡這些較髒亂的垃圾桶:「香港對外是國際大都會,但舊區也有草根的一面。」對他而言,若城市只有光鮮的一面,太不真實。
而記錄城市「不光鮮」 一面之餘,Louis也希望藉此儲存他眼中的香港記憶。Louis認為,垃圾桶也可被視為香港發展的見證與標誌。記者透過搜集資料發現:70年代,港英政府為了清潔香港,在街上設置多個垃圾桶;2008年,為切合奧運喜氣洋洋的氣氛,食環處增設四千個橙色垃圾桶;2019年,因公共安全考慮,政府把圓筒形的垃圾桶改為圓圈蓋加橙色膠袋的臨時垃圾桶,Louis也觀察到這種轉變,表示現今的垃圾桶樣式「感覺少了些特色」。
在Louis眼中,雖然垃圾桶是很微小的事物,但看到它們消逝,他也會感到唏噓。某日搭巴士經過彩虹邨時,他偶然發現一個舊式的四腳垃圾桶,於是在空閑時間專程回去那一站拍照記錄。未曾想,不久後他再經過時,原本的垃圾桶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印有簡體字的垃圾桶。
「不過至少它在我相簿中出現過,所以也覺得(影垃圾桶)是有一些意義的。」
街頭手寫字 承載眾人情緒
在公共層面以外,亦有觀察者透過街頭塗鴉,連結他人感受。因疫情之下感到煩悶焦慮,Marcus自2021年1月開始營運「香港街上觀察」專頁(hkurbanrecord),主要記錄香港街上的手寫字,現已有10萬追蹤者。
一面原本字跡被塗抹掉的牆上,寫著「粉飾太平」四字——這便是專頁的頭像,也是它第一則帖文的配圖。Marcus開始收集塗鴉照片時,社運尚未結束,他說,這是自己開始喜歡街頭藝術的主因:「本以為街頭藝術只是很多看不懂的簽名(tagging),但原來可以有更多『玩法』。」
他起初在街頭記錄並分享到專頁的内容,都是2019年社會運動遺留的政治口號,之後因社會氛圍改變,他認為此類分享的意義與引起的回響都有限,因而越來越少政治的内容,直到另一則帖文「只有散步,我們才真正聊天」爆紅,讓他開始確定自己專頁的「文青」方向,這個出自台灣作家李維菁的句子,以飄逸的字體寫在粉嶺一條行人通道旁的淺橙色墻壁上,書寫時未乾而滑落的墨水痕跡也清晰可見。比起記錄城市景觀和歷史(History-recorded),他認為街頭上的塗鴉更偏向表達集體氣氛或個人情緒(Feeling-recorded)。例如,他在秋天時會收到更多「EMO」(意指情緒化)的投稿,大部分與情愛有關。
他留意到2021年時有關政治的作品會較受歡迎,在專頁風格固定之後,則更多收到與個人情緒相關的作品。現時他在揀選要發出的内容時,更強調簡潔易明,「速食很重要,要容易入口。」例如斑駁的藍色墻上,用黑色馬克筆寫的「請好好生活」,含義直接,也令他感到溫暖與力量。
有時候,兩幅塗鴉的筆跡明顯不同,文字卻是回應對方,這些作品之間的互動也很受觀眾歡迎。例如九龍塘天橋上有一位創作者以「無病食花生」回應另一位創作者的「有病睇醫生」。此作品發佈到網上後,Marcus得到近一萬個讚好。
因關注者迅速增加,他的專頁内容由個人拍攝發佈轉爲依靠讀者投稿,現時他每天能收到三至四個投稿,高峰日子甚至達十個。近期他正在申請資金,籌辦關於街頭藝術的展覽及研討會,希望能夠由此聚集更多城市觀察的同好,並鼓勵更多關注者「打開雙眼」看香港,仔細觀察周邊事物,發掘城市面貌。
「香港街上觀察」專頁的頭像及第一個帖文 Marcus當前揀擇内容時會注重意義簡潔清晰 彼此之間有互動性的内容亦會受到讀者歡迎 令Marcus確定專頁方向的一幅作品
城市觀察員 記錄舊事物 尋找新定位
香港理工大學設計學院助理教授郭斯恆也是一位「街頭觀察員」。他指考現學是一個介乎民族學和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從下而上了解社會,唯有觀察平民生活,才能發現一個地方的獨特性及城市的生命力。比起一式一樣的商場,他更喜歡舊區的活力——在這些地區,公公婆婆大聲交談、居民到籃球場上晾衣服、在天台晾曬蠔豉等。
郭斯恆亦留意到,城市觀察者的數量變多。他認為原因之一是科技發達——以前主流媒體壟斷了圍繞社區的討論,塑造出單一的社會文化、身份定型,而現在人們更易分享與獲取資訊,人人也可以像記者般記錄城市,讓傳統媒介的影響力變得有限。如上一輩的共同回憶使他們對獅子山精神有強烈的感應,當下年輕人則無法與其建立文化連結。
同時,年輕一代面臨太多複雜的事情,「走又走不到,政治上沒有發言權。不但難以向上流動,還不可以『躺平』(指年輕人厭倦高壓競爭的環境,選擇無欲無求),更被上一輩批評和否定。」加上社會運動、政治氣氛轉變等因素,香港和年輕人都處於一個過渡期,對自己和城市的定位十分模糊。而在資訊碎片化的當下,他們較難建立以某一符號作爲香港文化的共識,所以唯有透過實地考察街頭,扣連對社區實體化的聯擊,
「尋找自己獨有的一個香港故事。」
他認為,雖然大家觀察的對象和心態都不一樣,但最後殊途同歸——以自己的力量重塑城市面貌,尋找屬於香港和香港人的定位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