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走香港的內地生 ——無所適從的「中間人」

「在校園內一些示威者向我遞海報,一開始是會有點緊張的。」大一的內地生阿灰(化名)在學期初抱著對大學生活的期待,沒想到來港兩三個月便要匆匆「逃離」此地。反修例運動於六月開展,半年間示威不斷。去年11月,大學校園更首次成為反修例運動的戰場,數所大學均爆發激烈衝突,全港大學接連宣布提早結束學期。面對前所未有、突如其來的安排,不少內地生擔心繼續留港就讀的風險,於是或休學離港暫避風頭,或已遞交轉學申請。

記者│何綺綾  編輯│貟怡欣  攝影│何綺綾  貟怡欣  美術│吳芷蕎

去年九月,阿灰以國際生的身分來港升讀大學,就讀香港中文大學經濟系。他在內地國際中學修讀IB課程,而非像一般內地生考高考。在他三月申請大學時,反修訂逃犯條例運動還未爆發,內地媒體亦未有相關報道。考慮到香港的社會環境素來穩定、安全,且距內地更近,所以儘管英國有世界排名較中大更高的學校將其錄取,但取捨後,他放棄了這機會,毅然報讀了中大的課程。

儘管有英國院校願意錄取阿灰,但經過取捨,他毅然報讀中大,並於2019年秋入學。(貟怡欣攝)

暑假期間,阿灰持續關注香港遊行的新聞,並曾經擔憂開學後的新學期能否如常開課。在家長的安慰下,阿灰相信衝突和混亂很快會過去。八月來港後,他在迎新營認識不少國際生,新鮮感沖淡了憂慮。不過他仍坦言入學後保持低調,盡量不談論及靠近示威活動,跟本地生交談時也會小心用詞及言辭。雖然校內的罷課集會及遊行示威會影響到上課及校巴路線,而且當他看到滿牆的塗鴉和滿地的文宣時也會緊張,不過,他和家人還是認為這場社會運動會逐漸平息。直至11月11日,進入校園的示威者與警方在中大二號橋爆發激烈衝突,他終於決心離開香港,以入學前的IB成績再次申請英國的大學。目前他已獲得心儀大學的錄取,並將於今年秋季學期重新從大一讀起。

當日,他從深圳渡週末後乘搭港鐵回校,發現大學站被堵塞,無法進入校園,只好在附近酒店住了一天。次日,二號橋發生衝突,他應父母的要求先回深圳觀察情況,一段時間後再作去留。在深圳,他一直留意新聞,期待中大校園的對峙局勢能有轉機。然而到了13日,他等到的卻是中大的宣布——基於安全理由,即時結束第一學期。校方這個決定令阿灰始料未及,且停課後遲遲未見校方安排該學期餘下的課程,令阿灰感到比起其他大學,中大對事件反應遲緩。他開始擔憂,社會運動對他未來學業及就業會否有影響。

二號橋衝突事件令校園多處地方及設施遭受嚴重損毀,中大校方宣布即時學期提早結束。(何綺綾攝)

阿灰向來時間表比較固定,習慣按計劃行事。入學兩個多月,剛適應在港學習和生活,就被迫中斷學業,令他原定的生活節奏被打亂,產生焦慮情緒。他擔心報讀中大的國際生和內地生減少,導致教學及課堂討論的質量下降,又憂慮社會運動影響校園內的學術氛圍及他未來的交流計劃。就業方面,阿灰希望畢業後回內地工作,但社會運動蔓延進校園後,他聽聞內地有公司設置隱形門檻,會因政治立場而避免僱用香港畢業生。他的父母亦擔憂他留港的安全。與父母討論過後,他決心轉學,並辦理了退學手續。然而,他依舊不捨得中大的教授和同學,並說很感激他們一年來的幫助:

「如果當時的情況能在(衝突開始後)一週內緩和下來,我還是比較想留在這。」

可是事與願違,離開香港還是成為了他眼中的唯一選擇。短短半年,他對在港大學生活的盼望和期待,演變成失望及無奈。

站在中間的人

內地生李晉暉(化名)是中大理學院的三年級學生,上個學期,他的生活和學習異常忙碌,除了跟教授做研究,還選修了合共19學分的課程,超出了每學期選修學分上限。去年11月12日及14日他原有兩場考試,當學校宣布12日繼續停課,考試暫緩,他便帶著電腦去深圳暫避,同時繼續準備12月其他科的考試。然而在13日他卻等到校方宣布學期提早結束的消息:「本來一直到12月都可以坐在學校安心學習,但是就突然什麼都沒有了。」校方當時並沒有對餘下課程作出統一安排,多由學系自行決定,他認為這並不合理:「甚麼都做不了,就在等通知。」後來,有課程更改評分準則,取消原本佔百分之五十的期末考試,在他看來對很多同學不公平。他亦覺得,校方有責任對情形作出預判,應該阻止二號橋的衝突事件發生,但後來還是影響到了無辜的學生。除了突然爆發的校內衝突,校方的處理手法進一步加劇了他的失望,亦成為了轉學離開的推動力。

對於不似預期的校園生活,點點滴滴的憤懣早已開始累積。李晉暉對校園內各式各樣反修訂逃犯條例的旗幟、標語、海報感到反感:「在電梯裏,就這麼狹小的空間,一進去整個鏡子都是海報的時候,我覺得不舒服。」他認為起初的遊行很正常,但後來變得「想怎麼搞就怎麼搞」,認為示威者看到任何有關內地的東西都反對。他認為示威者只顧表達自己的訴求,卻不在乎會不會冒犯其他人或群體:「他們可以隨便貼(海報)在任何地方,你撕了就不行。」

李晉暉認為在港內地生承受不少來自香港和內地雙方的目光和偏見。(設計圖片)

李晉暉坦言在港內地生成了「站在中間的人」,承受著來自香港和內地雙方的目光和偏見:

「人們有時候不喜歡站在中間的人,非得讓你選一邊。」

在香港,臉書上充斥著辱罵內地生的言論,而在內地,成為示威陣地的中文大學及其學生亦受保守媒體攻擊。而認為雙方舉措皆有錯漏的內地生,卻不被允許保持中立,在抨擊之下,往往不得不選擇立場。上學期在港求學期間,由於不希望看到充斥著人身攻擊的言論,李晉暉退出了Facebook帳戶,但仍躲不過部分被噴漆在牆上的侮辱性文字。甚至有一次,他在上德語課時學習「China」的發音,而德語「China」的發音跟粵語的「支那」相似。有本地生一邊看著他,一邊笑著發音,讓他感到被歧視。除了親身經歷,他亦有留意早前有內地生在宿舍掛國旗,其後遭到騷擾。他認為校方在此事上未有盡責,沒有作出恰當處理。

李同學對牆上的文宣感到反感,認為隨便罵內地人「支那」具侮辱性。(貟怡欣攝)

目前李晉暉申請了美國及新加坡等地的大學,預計將重讀大三,但申請過程亦受牽連。由於當年是以內地高考生的身分入學,目前他在申請國外學校時需提供語言考試成績,因此他於去年12月及今年1月匆忙考了兩次托福。或許由於上學期部分課程考評延後,中大於今年1月21日才公佈上學期成績,較往年晚了約一周。申請學校時需提交官方成績單,但他至訪問一刻仍未等到,眼下已影響到申請進程。

儘管如此,數月來的紛擾仍未磨掉他對中大的感情:「如果可以,不會想要轉學,很捨不得學院的教授和講師。但今年九月就要立法會選舉了,我覺得他們不會消停。」

二號橋事件發生後,內地生建立了有關轉學的微信群組,群組內不少人曾表達過轉學意願。截至二月,暫未有數據顯示上學期中大轉學人數明顯上升。中大教務處註冊及考試組稱,今年非本地生(包括本科生及研究生)申請退學的人數與往年相若。而負責本科招生的中大入學及學生資助處則因內地未截止入學申請,暫未有內地生入學數據。中大研究院回覆稱,本年度申請研究院課程的人數略為下降,但因申請期仍未完結,暫時未有整體數字。

中學生也離港

當社會矛盾加劇,兩邊陣營仇恨加深,為此而離開香港另覓出路的不止大學生,更有中學生。中三生韋銘(化名)就讀幼稚園時,由於父母工作調動,他便跟家人從內地來到香港讀書。雖然來港多年並持有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證,但他認為自己只有百分之五十是「香港人」。

從去年六月開始,香港不斷爆發警民衝突,社會氣氛緊張。韋銘的好友紛紛轉學,因此他在暑假時已打算轉學到內地,家人卻認為沒有必要。直至去年11月11日,一男子在馬鞍山一行人天橋上被示威者點火焚燒,事發地距韋銘家不足十分鐘步行路程。父母基於安全考慮改變態度,同意為他安排轉學。憶起馬鞍山燒人事件,韋銘直言「(燒人者)過於殘忍」。

韋銘自認是班上少數的「藍絲」。他表示班上大部分同學都參與罷課及遊行,有時只有幾個同學留在課室。上課人數太少,加上有時老師亦因交通受阻未能到校,不少課堂改為自修。由於班上存在「黃藍」的政見分歧,他跟班上多數「黃絲」同學不會主動談政治問題,但還是會一起玩。不過在他看來,班上有幾個「黃絲」同學比較偏激和極端,他與那幾名同學關係很不好。

他與幾個都從內地來港的同學看法比較相似,認為示威者「搞破壞」。反修例運動前期,幾名同學曾在WhatsApp群組掀起罵戰,一方辱罵中國,他與朋友則在維護中國,最終兩方關係跌入冰點,互相不瞅不睬。後來,他的朋友紛紛轉學離開香港,他覺得自己「孤立無援」,更希望能夠成功轉學:

「覺得就剩自己一個『藍絲』在學校好尷尬,待不下去了。」

十一月中旬,在全港學校停課期間,他和家人在網上找學校,然後到深圳逐一拜訪。然而,內地的中三學生正面臨中考,很多學校都不願意再收新生。他們本來以為希望渺茫,卻突然峰迴路轉,一間國際學校願意錄取韋銘。由於父母仍在港工作,韋銘11月入學後便寄宿在該中學。對他的家庭而言,轉學的代價並不小,國際學校初中每學期需付學費三萬多,高中更接近八萬。相比在香港就讀時無需繳交學費,這無疑為他們增加了一筆負擔。因此,韋銘打算先於深圳暫避一個學期,完成中三課程後,若香港局勢回復平穩,就會回港讀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