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產胎入土為安 解媽媽心結

「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變成醫療廢物,被人棄置,下落不明。」流產媽媽霖霖提起自己的願望時,眉頭深鎖,雙手緊緊攥著手上的紙巾,霎時間不禁潸然落淚。

在香港,平均每五個懷孕個案,便有一個流產,許多媽媽都難以接受腹中得來不易的生命就此無聲無息地消失。而若流產胎未滿24週(即約六個月),父母不能要求醫生根據《生死登記條例》,為這批流產胎簽發《嬰兒非活產證明書》(俗稱form 13),讓他們領回遺體並覓地安置。最終,這些胚胎只會根據《廢物處置條例》以醫療廢物的形式棄置。

自2017年起,有民間組織向政府爭取改善安置未滿24週流產胎的安排,多個宗教墳場亦主動向流產媽媽伸出援手,今年起多個公、私營流產胎墳場終於落成啟用,化解了霖霖及不少流產媽媽的心結。

記者│黃紫儀 貟怡欣 編輯│曾文謙 攝影│黃紫儀 美術│陳耀珊

去年年底,霖霖在長女出生十個月後再度懷孕。她表示,自己早在懷孕九週時已感覺到胎動,令她覺得和胎兒的關係特別親密。由於長女叫詩晴,她和丈夫很早就為女兒取名為詩雅,一家準備好迎接家庭的新成員。豈料,醫生在胎兒十四週時傳來噩耗,霖霖體內已成人形的胎兒確診患有愛德華氏綜合症,出生後最長兩個月、最短數小時便會離世,建議霖霖盡快引產。夫婦二人掙扎近一星期,最終決定接受藥物引產。不過,二人不能接受女兒會如醫療廢物被處置。他們從Facebook專頁「小BB安息關注組」得悉可申請領回胎兒遺體,並在食環署管理、今年四月啟用的流產胎墓園「永愛園」安葬詩雅,才勉強鬆一口氣。

由食環署管理流產胎墓園「永愛園」在今年4月11日正式啟用,設施命名為「永愛園」,象徵父母、社會人士及政府永遠的關懷和愛護。(黃紫儀攝)

親感女兒身體由暖變冷 「永愛園」下葬終釋懷

雖然已接受女兒的離去,但當一切發生在眼前時,仍然使霖霖悲痛欲絕。霖霖憶述,引產手術在產科病房進行,在一波又一波的陣痛中,她感受到自己與胎兒的聯繫漸漸斷開。約七小時後,她在病房裡誕下四個半月大、體型與成人手掌相若的嬰兒。剛迎來女兒出生的霖霖,還未能好好地感受她的體溫,嬰兒的軀體便漸漸變冷。當時霖霖家人並不在場,她獨自目睹著女兒的生命在自己懷中緩緩流逝,儘管悲痛萬分,她卻不敢放聲大哭,唯恐打擾到其他孕婦,唯有躺在病床上默默淌淚。霖霖說,自己流產後情緒不穩,一看到嬰兒的照片,或到醫院檢查時看到其他孕婦,便不禁淚如泉涌。她又自責:「是不是我做錯事或吃錯東西,致令寶寶不能健康出生?」

霖霖在和醫科生的分享會上,憶述申請取回流產胎和安葬的過程時,不禁哽咽落淚。(黃紫儀攝)

引產後久久未能釋懷的霖霖,隨即申請領回胎兒的遺體安葬。她一度感到氣餒,她表示醫護人員提供的資訊十分有限,很多時候都要自己查閱資料,再通知醫院配合安排。霖霖在醫院和食環署間奔走近兩個月,才能到「永愛園」安放女兒的遺體。

5月3日,夫婦到達「永愛園」後,小心翼翼地將放有胎兒的紙盒放入泥土。二人凝視胎兒遺體甚久,才能忍著心中的悲痛,依依不捨地合上紙盒、灑上黃土,與女兒就此道別。霖霖表示,即使安放好胎兒遺體,放下仍不容易,但女兒能在一個快樂的大自然環境中離去,又有其他嬰兒相伴,她心情舒坦不少:「有地方安置總比不知所終好,起碼我還可以到安葬她的地方探望她、和她聊天。」

霖霖親手縫製粉紅色的日式浴衣和被子,準備送給在永愛園的詩雅,作一歲的生日禮物。(黃紫儀攝)

拒刮宮保嬰全體 匆忙下葬後花園

在2014年流產的玉蘭(化名)和霖霖一樣,都希望自己的胎兒可以有尊嚴地離世,但當時未能如願。當時近四十歲的玉蘭整日忙於工作,一次生病時到醫院檢查發現懷孕,但沒過多久就流產。同年她再次懷孕,懷胎三個月後發現胎兒內臟外置,其後更在母體裡停止了心跳。醫生建議她刮宮或用吸盤式的引產方法,儘快排出死胎,玉蘭卻不願胎兒的身體被吸盤弄得支離破碎。她形容醫院的引產方式就像工廠作業般:「醫生只會考慮媽媽的健康,流產嬰對他們而言只是死物,但對我而言卻是一條生命。」玉蘭最終選擇了不會傷及胎兒的藥物引產。

玉蘭服下引產藥,子宮收縮八小時後,最終誕下胎兒。她隨即向私家醫院申請領回胎兒遺體,醫護人員不斷勸喻她打消念頭,玉蘭堅持:「我沒有能力提供一個健康的身體給他,只可堅持取回他的遺體,覓一個安葬之地,還他一個尊嚴。」可是,當時社會未有討論如何安放流產胎,更遑論相關的配套設施。搜尋墓地未果的她,只好在家裡的後花園匆忙埋葬胎兒,在泥土上放置一個十字架就草草了事。玉蘭回憶起當時匆忙的舉動,感覺十分淒涼。

而玉蘭始料不及的是,鄰居留意到她家中後花園的十字架,便說自己的孩子「撞鬼」,暗示她不要在家裡埋葬嬰兒,玉蘭因此一度要斷絕與鄰居來往。所有累積下來的哀痛、不快隨之爆發,令她覺得自己心臟被緊緊揪著,喘不過氣,幾度要戴上氧氣罩才能勉強呼吸。流產後的三、四個月裡,玉蘭整個人憔悴了許多,體重跌了二十多磅。後來,她透過運動排解負面情緒,又接觸其他流產媽媽彼此交流,身體狀況和情緒才穩定下來。

幾經轉折,在今年八月,玉蘭將嬰兒遺體轉葬到柴灣歌連臣角的天主教天使花園。她表示,對於胎兒終於能光明正大地下葬,感到十分安慰,多年的心結在此刻盡數解開。

玉蘭最終將胎兒轉葬至位於柴灣歌連臣角的天主教天使花園。(黃紫儀攝)
資料來源:威爾斯親王醫院婦產科

流產媽媽內疚自責 社會視流產胎為禁忌

「小BB安息關注組」發起人謝美兒同樣有兩段流產經歷,故一直關注24周以下流產胎兒的安葬權。修讀社工出身的她處理過不少流產媽媽的情緒問題。她說,流產媽媽失去胎兒比起普通的喪親,情緒更加複雜,她們普遍會認為自己在孕育的過程中做得不足,最後甚至要下決定摧毀胎兒的生命,會感到非常內疚、自責。而且在過往的制度下,流產胎兒會以醫療廢物的形式處置,令媽媽更難接受。

謝美兒為流產媽媽提供心理輔導的同時,也持續為流產胎和媽媽爭取權益。2017年5月,有報章揭露有夫婦申請領回流產胎時被拒,院方更提議以寵物殯儀方式處理胎兒,後得柴灣哥連臣角天主教墳場的輔助下,才得以安葬。適逢政府2017年7月換屆,關注組便向新政府提交多封建議書,希望政府能撥地安放流產胎,後來發起的聯署行動更獲萬人簽名響應。政府在2018年的《施政報告》表示會研究改善處理流產胎的方法,香港首個公營流產胎墓園「永愛園」更在今年4月落成啟用,多個私營墓園亦應運而生。

謝美兒補充,有不少流產媽媽哭訴醫護人員不清楚申請領回流產胎的程序,建議醫院加強前線醫護人員的培訓。(黃紫儀攝)

謝美兒認為,受制於傳統華人思想,社會普遍視死亡為禁忌,流產媽媽連宣洩悲傷、公開談論的權利都被剝奪。在爭取過程中,也不乏流產胎墳場浪費社會資源的聲音,所以短短兩年「由無到有」已十分值得高興。謝補充,除了公營墓園,他們亦成功向政府爭取於葵涌火葬場興建24週以下流產胎的火化設施。設施啟用後,未被父母領回的流產胎遺體一律會被火化,逃過以醫療廢物方式處置的厄運。經火化後的骨灰將會撒到紀念花圃,屆時所有流產胎均能有尊嚴地離去。

醫護人員:盼尊重流產媽媽決定

有25年助產士和10年的哀傷輔導經驗的威爾斯親王醫院婦產科病房經理饒寶蘭指,她領導的醫院哀傷輔導小組,會為流產媽媽提供情緒支援和輔導服務。她補充,有五成流產個案經檢查後,最終都無法得悉原因,已經令流產媽媽十分傷心。她認為,對部分媽媽而言,得知流產胎的去向、安葬流產胎會令她們感到安心,有助疏導情緒,冀社會能尊重不同媽媽的決定。

饒寶蘭承認,申請領回流產胎的手續主要由醫院的病人聯絡主任負責,前線婦產科醫護人員未必清楚有關程序,故未能及時解答病人的疑難。隨著申請領回流產胎的人數遞增,她表示,婦產科未來會舉辦更多介紹有關程序的工作坊,確保前線醫護能為流產媽媽提供即時支援。

饒寶蘭表示媽媽誕下流產胎後,醫護人員會先為嬰兒清潔及穿上衣服,再放在小籃上,給父母擁抱及陪伴,並會為嬰兒拍照和製作足印卡。(黃紫儀攝)
資料來源:天主教香港教區、食環署、華人永遠墳場管理委員會道風山基督教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