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影《看我今天怎麼說》剛放映完畢,導演黃修平與聾人演員吳沚昊走進戲院作映後談。拍照時他教觀眾將手呈「 U 」字放在心口前,面露笑容,這是「有 feel 」的手語。
手語是這齣電影不可或缺的元素,《看我今天怎麼說》講述子信、素恩和 Alan 三位聾人青年尋找自我身分的旅程,飾演素恩的鍾雪瑩獲得第 71 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此電影也在第 43 屆香港電影金像獎獲七項提名,其中黃修平被提名最佳導演。這不是他第一次獲提名, 2014 年,他憑《狂舞派》以新晉導演身分踏上金像獎頒獎台,從此進入大眾視野。
黃修平早期執導的《狂舞派》、《哪一天我們會飛》等都以追夢為主題,作品都帶著「為了夢想,你可以去到幾盡」的熱血。但十多年過去,新上映的《看我今天怎麼說》卻少了點激情,多了點細膩與對聾人的關懷。敍事側重點不同,皆因時代改變,他所關注的也有不同。
「問心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是甚麼,我覺得可能是人文精神(對他人關懷)的價值。」
記者|顏文芊 編輯|李穎晞 攝影|李穎晞
由2004年第一部劇情長片《當碧咸遇上奧雲》,至今年上映的《看我今天怎麼說》,黃修平出道逾 20 年,共執導六齣電影長片。一路走來,黃修平形容自己從小與創作緊密相連,接觸電影前,童年最愛砌模型。他喜歡動手創作,將組件拆散再組裝、上色,並設計模型的場景,「反正我一定不會買一盒東西照組就算,這樣滿足不到我。」
喜歡動手創作的黃修平也喜歡繪畫,曾夢想成為動畫師,就讀英華書院時曾任戲劇學會會長,當他在中三、四看畢《暴雨驕陽》、《世紀末暑假》等電影後,便深深為電影而著迷,讓他覺得實境真人電影的力量很強。當時父母未過多干預其發展,他就決定以拍攝電影作未來目標。
在 1975 年出生的黃修平,成長於流行文化蓬勃的八、九十年代,動畫《足球小將》、電視劇《大時代》、雜誌《越界》、音樂組合達明一派,都是他喜愛的東西,在那個像電影《阿飛正傳》等非主流作品也能闖出名堂的年代,年輕的黃修平覺得自己也可拍電影,
「我慶幸我生在一個比較有夢想、而夢想沒有被摧毀的年代⋯⋯在這種氣氛下,而我看到電影是這麽厲害,我自然覺得可以此為目標⋯⋯當時的環境沒有告訴你,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赴美交換開展電影路
1994 年,黃修平入讀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為了追尋電影夢,他在師兄推薦下讀了西方學者 David Bordwell 關於電影理論的書籍。大學二年級,他打算籍交換生計劃,申請到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修讀電影,卻連面試機會也沒有,只能到非首選的愛荷華大學交換一年。
不過塞翁失馬,他不僅發現 David Bordwell 在該校任教,更邂逅修讀電影理論的日籍太太千春。黃修平指千春對他啟發極大,當年在愛荷華大學協助他拍攝其人生第一部電影作品《魚》,短片更在 1997 年 ifva 獨立短片及影像媒體比賽中獲提名。
千春除了是黃修平的得力助手,在他眼中,千春還是個很「心清」的人,總能給予他意見,「不知道為什麼她很厲害……她很容易發現到問題,然後告訴我。」千春在《看我今天怎麼說》擔任其中一位編劇和剪接,是她堅持電影主題曲《 What If 》的手語動畫需要加上人像。起初黃修平不解,但在千春解釋下,他意識到手語不僅是手部動作,還要配合臉部表情才能完整表達。最終,電影主題曲不但配有人像手語動畫,團隊還為主題曲拍攝真人手語音樂短片〈What If〉。
《狂舞派》:你可以去到幾盡
結束美國交流後回港, 黃修平於1998年大學畢業,繼續拍攝短片。在 1999 及 2000 年,他分別以短片《阿偉與婉芳》及《燦若繁星》,獲得 ifva 公開組獎項。之後在 2004 、 2007 年分別執導首齣及第二齣長片《當碧咸遇上奧雲》及《魔術男》,直至 2013 年迎來青春歌舞電影《狂舞派》的成功,對白「為了夢想你可以去到幾盡」成為追夢者的金句,黃修平更憑電影獲得香港金像獎新晉導演。他在得獎發言感謝 ifva 及昔日合作的朋友,也分享拍攝《狂舞派》的感受。
「希望香港可以有更多人有這種豁出去的精神,為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物做到盡、做到足⋯⋯令香港不可能的東西變成有可能。」
而這願景,亦持續影響黃修平日後的作品。在《哪一天我們會飛》與《狂舞派 3》,主角都是在實踐這價值。
《看我今天怎麼說》:嚴謹求真 重角色塑造
今年上映的《看我今天怎麼說》開畫票房達 235 萬,電影講述子信、素恩和 Alan 三位聾人青年的生活選擇各異。子信(游學修 飾)以聾人身分為榮,用手語自信地生活;子信好友 Alan (吳祉昊 飾)小時已植入人工耳蝸,努力融入健聽社會;素恩(鍾雪瑩 飾)自幼接受人工耳蝸手術,說話帶有口音,仍不懈地融入「正常人」生活。三位因手語結緣的朋友,在過程中面對外界偏見和對自我身分認同的困惑。最終,他們各自做出選擇,堅定了自己的價值觀,並展現了對聾人社群多元性的尊重。
黃修平直言此片是其電影生涯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2019 年,黃修平看見原編劇思言寫下聾人潛水的情節,覺得非常有趣。他搜集資料後,被多個聾人故事感動。有一位聾人的家人起初反對她學習手語,擔心她會被邊緣化,然而因聽不清楚,她在與聽覺正常的人溝通時感焦慮,上大學時,她決定學習手語以幫助聾人,最終得到家人同意,她才發現學習手語讓她更流暢地表達自己。這個故事觸動了黃修平,讓他萌生拍攝以聾人為題材的長片。
「我意識到那個轉變,跟過往每一次思考似乎有不同」,不同在於,以往對夢想的描寫可以更戲劇化,但這次要小心求證,而非單純熱血做到盡。「你拍一個聾人是取材自真實,你説他打手語打到上天、打到會變魔術?不會這樣,(但)創作人很容易會被這些魅力扯過去發大(誇張表達)。」這份謹慎使黃修平學手語半年,接觸近百個聾人,並和當中幾十個聾人作深度訪談,他又走訪各個聾人機構,跟人工耳蝸權威醫生見面,與助聽器廠商等進行考察與訪談。
透過細心的資料收集,這部電影贏得了許多好評。在英國電影協會倫敦影展首映時,有當地聾人觀眾向製作團隊道謝,感激團隊如實反映聾人的成長壓力。黃修平發現,即使電影取材自本土,所探討議題也能引起其他地方的聾人共鳴,「我會考慮多點國際眼光去看我未來的作品……不一定要講國際題材才是國際,可能是你更加要將本土特別的東西展現出來。」

把人文關懷帶進電影教育
拍攝以外,黃修平也是一名大學講師,近年在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全職擔任專業應用副教授。過往他在教學上較注重學生對電影語言和拍攝技法的認識,近年則讓學生發掘及拍攝人物故事短片,嘗試加入更多對社會的關懷。當中,一部以「巴士迷」為主題的學生作品讓他印象深刻,讓他得知原來有人會著迷巴士至租場地收藏舊巴士,笑言「這是我看到眼凸的例子,對我來說很有啟發……有個年輕人喜歡巴士到這樣,而他在做有價值(做自己喜歡的事)的東西。」
黃修平直言現在世道不好,電影工業也正在萎縮,但他慶幸現時校園尚存些許自由,讓他可以和學生討論創作,鼓勵學生發揮創意,「(我會更加珍惜)繼續可以教書,在這個位置還能做、還能走下去。」
ifva 比賽消失 緊握人文精神
學生做得好的作品,自然要讓更多人看見,黃修平每年都會鼓勵同學與年少的他一樣,拍攝作品參與 ifva 比賽。可惜在 2024 年,ifva 比賽宣布停辦;得知停辦當天,黃修平難過得在課後哭了出來。
「香港和全世界都愈來愈黑暗,我覺得有很多你以為『老奉』的東西,原來都會消失,例如 ifva (比賽)。」
對黃修平來說, ifva 比賽不僅是他的電影生涯發跡地,更是推動香港文化發展的重要活動。他形容 ifva 比賽的消逝像「針拮到肉」的傷痛,「我拿完獎之後,還受他們的邀請來做評判。做了這麼多年評判,都是在推動一些價值,而這件事是因為社會發展到某個點而被人中斷了。」黃修平激動地說。
「你會知道有些東西不是理所當然,有些價值、有些自由……所以會更珍惜。

在記錄拍攝《看我今天怎麼說》的書籍《看我今天怎麼說•故事的故事》分享會中,黃修平也說因為世界太壞,如果有美好的東西,就要把它以電影呈現。或許就是這種信念,黃修平讓大眾看見手語的意義,看見為自我身分感到驕傲的聾人,看見黑暗世代下,人與人之間的關懷與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