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楚知道，公司回應傳媒的答案是假的，並不是因為我說了甚麼公司內部的機密資料，而正正是因為有人對麥當勞提出了問題。」在麥當勞工作約半年的本地藝術家程展緯，被指違反員工使用網上平台守則，在 2025 年 1 月 26 日遭到解僱。
被解僱前五天，程在《明報》刊登了《給麥當勞 CEO 的 cold call 信（飯鐘篇）》的文章，訴說員工工作之辛酸，強調休息的必要，冀公司正視員工無薪用膳的問題。除了麥當勞在扣除飯鐘之後時薪實際是低於最低工資，其他基層勞工被剝削的情況存在已久，清潔工休息時間不足，更會被食環署「狗仔隊」偷拍舉報……一眾基層勞工，何以免受剝削之苦？
記者｜李可榆 彭珞殷 編輯｜劉頌恩 攝影｜彭珞殷 劉頌恩
52 歲的程展緯自去年 7 月起，受聘在大埔昌運中心麥當勞擔任兼職清潔員。程大多負責早更和午更，即由早上 7 時開始工作，至上午 11 時或下午 3 時才下班。上班時，他據公司要求換上黑色工作服、戴上透明膠手套和自備的口罩，趕在早餐客魚貫而入前，整理好客人用膳的空間。
「整個場是通宵營業的，通宵（更）沒甚麼人工作，廚房加上樓面可能只有三、四人。可能因為不夠時間收拾，整個場是很恐怖的，到處都是餐盤，咖啡倒瀉在地下。」
完成首輪清潔後，程展緯和同事便要迎接第一波忙碌——早餐時段，期間他需一直收拾餐盤、抹桌子和清潔地板。直至早上 10 至 11 時左右的非繁忙時間，他與一眾同事通常會有半小時吃飯休息。
用膳安排混亂 一小時規定形同虛設
根據公司內部規定，麥當勞的前線員工有一小時的休息吃飯時間，通常每工作四小時，就有半小時無薪休息時間，當中包括一份餐點。然而，程展緯稱公司無規定員工需工作多久才可用膳，故他已習慣返早更的時候先用半小時吃早餐，之後同事大多在人流較少的時段才同時放午飯，惟休息室本來就堆放不少雜物、未經處理的麵包和員工的個人財物，空間十分擠迫。他淡然道：
「有時候我們（員工）看到休息室已經沒空間，便會走到貨倉找一把椅子坐在那裏吃。」
麥當勞另要求員工吃飯前後，需打卡紀錄時間。有時同事雖已打卡休息，仍會趕快完成餐點回去工作，工作量超出分工範圍，一小時的休息吃飯時間形同虛設。
員工無故頂上致受傷 薪酬與工作不成正比
面對人手不足，公司卻未增資源，員工常需身兼多職。獲聘為清潔員的程展緯，曾有兩、三次被調派到廚房製作豬柳蛋漢堡，在「即點即製」的流水線生產模式下，廚房的員工因怕手腳慢影響出餐效率，被迫不依照指引行事，例如將麵包鏟和漢堡皮直接同時置於焗爐內，節省把麵包鏟從焗爐裏先拔出來的工序。這折衷之法加快只有一、兩秒，換來就是員工極易被加熱了的麵包鏟燙傷，即便程展緯只負責製作漢堡數次，也難逃一劫，在手上留下疤痕。
他憶述當初教他做這項工作的 70 多歲男同事的一番話，
「你嘗試下這樣（跟隨公司指引）做啊！一定被人催促至死。你知不知道相差一秒差很遠？」
每日行走近二萬步 劣質手套致雙手勞損
程展緯的工作亦包括運送垃圾到相距麥當勞約 100 米的垃圾站，每天需往返四至五趟。按照其公開信內容，他整日在餐廳不斷走動清潔及運送垃圾下，能累積 15,000 至 20,000 步數，相當於從筲箕灣徒步走到上環或更遠。在丟棄垃圾前，他要為每袋垃圾繫上兩個結，惟公司提供的透明塑膠薄手套並不防滑，需十分用力才可打結，用起來非常吃力，使他雙手勞損。
在高壓且繁忙的工作環境下，薪酬卻與工作量不成正比。程展緯指，目前兼職員工時薪為 45 元，雖每日工作八小時，惟其中一小時的「飯鐘」並無計算在薪酬中，故日薪僅有 315 元。若按八小時的工作時間計算，時薪實際約為 39.4 元，低於當時 40 元的最低工資標準。他質疑，當其他連鎖快餐店的時薪均較麥當勞高，又能保留「飯鐘錢」時，麥當勞作為盈餘豐厚的社區大企業，為何無法恢復2009年時最低工資實施前有的飯鐘錢。
戶外清潔工小休 竟被拍成罪證
63 歲的鄧惠娟現職食環署街市外判清潔工，在黃大仙大成街街市負責通宵清潔和滅鼠。在此之前，她於 2019 年至 2024 年間，獲聘為食環署蟲鼠隊外判清潔工，在荃灣區及黃大仙區的山坡或街道上，每週六天進行「朝八晚五」的戶外工作。她在山坡的清潔工作主要包括在石澗撿樹葉、割除雜草、噴滅蟲藥，在街上則要清理溝渠裏的樹葉，並將以鐵線勾着、裝有老鼠藥的塑膠小袋置於其中，及往沙井施放蚊油和蚊沙。
清潔工上班期間長期站立，日曬雨淋，公司卻從無安排用膳時間以外的休息。鄧惠娟表示，每天除中午12時至下午1時的午飯時間外，在上下午各四小時的工作期間，都沒有正式休息時間。若有生理需要，如當日在山坡工作，便會尋找隱蔽草叢解決生理所需；在街道上清潔，則需在如廁前後通報上司。
除生理需要，清潔工作消耗工人大量體力。鄧惠娟指過往在黃大仙市區街道工作時，需在四小時內完成全長約2,500米的街道清潔，相等於在標準運動場跑道上，推着手推車步行超過六圈。烈日當空，在街道上便無處可躲，唯有站在原地喘息，且不能超過 10 分鐘。工作時會有專人跟拍清潔工，監察員工是否偷懶或未按規定工作。有一次，她在慈雲山的小巷提早完成工作，於是坐在該處的椅子休息以待下班，不巧遇上食環署職員巡查，並拍下其坐著休息的照片作證，最後導致公司被罰錢。她直斥食環署「刻薄」，憤然道：
「我覺得很過分！我不過是打份工，我不是監犯。」
基層勞工被剝削已久 工會爭取權益具挑戰性
基層勞工被剝削、休息不足的情況一直為人詬病， 清潔工人職工會組織幹事何紹軒指，不少工友的休息環境惡劣，部分工友更需在垃圾站、廁所內用膳。即使近年清潔工的時薪提升至約 50 至 60 多元，其收入增長卻趕不上物價上漲，工人所面臨的生活壓力依舊沉重。
他坦言，香港現行保障勞工的政策相較其他已發展地區落後，例如就飯鐘錢問題，未有強制規定工作多少小時必須吃飯或須否計酬，遑論賦予工人集體談判權和設立標準工時，長年的缺失難免使工友習以為常。他又指出，許多工友覺得自己議價能力低，擔心主動爭取權益會「飯碗不保」，故不敢發聲。
法例長年未更新 港府應參考國際指引
根據香港法例第 509 章《職業安全及健康條例》，僱主須在合理及可行範圍內，確保僱員的工作安全及健康。然而，勞工顧問委員會轄下的職業安全及健康委員會在 2003 年發布的《休息時段指引》，內容主要提醒僱主與僱員都需有適當休息時間、保持工作環境及安全，至今已長達 22 年未更新亦不具實際約束力，指引中政府僅就僱用兒童及青年設立法例，規定休息時間；香港《僱傭條例》亦指出，用膳時間計酬與否全憑僱傭雙方商榷。
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副教授黃洪研究勞工議題多年，認為本地零散化的僱傭制度，令勞工保障立法變得困難。以「飯鐘」問題為例，外國多以時薪計酬，但是香港的計酬形式可分為月薪、日薪、時薪等。他略舉一隅，日薪工人每日已有固定薪酬，故難以斷定用膳時間有否計薪。他另指，休息時段在繁複的僱傭制度下，同樣難統一標準，因此僱主只可依賴行業規範，制定休息時間。
黃洪建議，僱主可參考國際勞工組織的休息時段指引，容許日間工作者每六小時後休息30分鐘，夜間工作者則休息45分鐘，以及改善勞工的休息空間，
「我們現在劏房都有標準，要有窗，要有通風，變相員工休息的地方都應該有這些基本（設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