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啟德(機場)其中一個獨特之處,是你一降落就聞到。對於好久沒有回來香港的人來說,這就是家鄉的氣味。」前國泰航空高級培訓及考核機長羅明德在半空翱翔逾 30 年,笑言啟德機場讓他難以忘懷之處,就是每次降落後,從啟德明渠飄來的一陣「渠味」。那時啟德機場鄰近民居鬧市,人們或從機艙窗口低頭打量,或在唐樓昂首仰望,遙遙相對。
今年,是啟德機場落成 100 周年。這座位於鬧市,憑着其獨具挑戰性的地形而蜚聲國際的全球十大危險機場之一,在 73 年間經歷了二戰炮火轟炸及多次擴建後,如何由幾乎被英國政府放棄的地方機場,逐漸變成全球客運量第三、貨運量稱冠的國際機場?
記者|池欣蔚 高敏華 編輯|鍾浩程 攝影|高敏華 鍾浩程
啟德機場的名字由來,要追溯至 1914 年。當年華商何啟、區德等人合資經營的公司,獲政府批准於九龍灣北岸填海,以發展住宅項目,而填海地域則命名為「啟德濱」。然而,受 1920 年代多次大型罷工影響,香港經濟衰退。該公司亦陷財務困難倒閉,住宅項目進行了一半便被逼停止。
大片遺留下的空置填海地,部分在 1925 年被租借予美國飛行員亨利亞弼,開設飛行學校。同年 1 月,啟德首次有正式飛行活動紀錄。在 1927 年 3 月,英國皇家空軍首度進駐啟德機場。同年 12 月,港英政府出資收購「啟德濱」改建,填海地才搖身一變,成為如今家喻戶曉的啟德機場。

充滿挑戰的 13 / 31 跑道
啟德機場被稱為「世界十大最危險機場」。談及在啟德機場升降的困難,不得不提及其被世界公認是極具挑戰的跑道之一的「 13 / 31 跑道」。啟德機場唯一一條跑道兩端的角度分別為 135° 及 315° ,故因而得名。 13 跑道為九龍城向鯉魚門方向, 31 跑道則是鯉魚門向九龍城方向。由於跑道被群山與大廈所圍繞,加上風向多變,執飛的機師都需要具備良好的判斷力與技術,方能安全升降。
55 歲的前機長羅明德在 1993 年加入國泰航空,任職二副機長。 1996 年升職為副機長,執飛國泰的空中巴士(Airbus)機隊,直至去年 4 月退休,飛行時數逾 16000 小時。他憶述,由於啟德機場只設有儀表導航系統,當飛機到達九龍仔,機師須在下降至決定高度( 680 呎)前,看見格仔山上的紅白標示,以目視進場的方式,把飛機右轉 47° ,對準跑道降落。羅明德續指,在 13 跑道降落有強烈的視覺衝擊,他解釋:
「當你在 680 呎開始轉彎,轉完彎可能剩下 400 呎,而一棟樓大概百多呎,只相差 200 呎,真的好近。」
羅明德續指,強風向亦是降落時的一大考驗,以空中巴士為例,若升降時側風風速達 40 海里或以上,將無法升降。他透露在 1997 年一次執飛日本往香港航班的時候,收到日本空管通知,要在廣島上空盤旋近 30 分鐘,才可繼續回港。原因是當時要降落啟德機場的飛機過多,加上天氣狀況差,香港空管需作區域分流。

在 13 跑道降落是一大挑戰,曾被機師稱為「啟德心臟病發」(The Kai Tak Heart Attack),而利用 31 跑道起飛又是另一種刺激。當飛機剛從 31 跑道起飛不久,便要立刻往西面轉向,以免直撞獅子山。
羅明德透露,每當夏天駕駛長途機從 31 跑道起飛,由接近鯉魚門一端往九龍城方向加速,都會倍感緊張。由於熱空氣密度較冷空氣低,飛機引擎推出的馬力較弱。加上長途機裝載的燃油較多,機身較重,起飛所需的時間和距離較多。他舉例,原本推盡油門的引擎,可達六萬磅馬力,但在夏天時可能只剩五萬八千磅馬力,很多時候都要加速至跑道末端才有足夠速度爬升。
羅明德笑言要對協助計算飛機效能的同事有信心,相信其計算的數字是正確。憶起在駕駛艙內看著獅子山快速逼近的瞬間,他直言:
「那座山就在眼前,真的相當刺激。」

高難度 低意外率
雖然啟德機場升降難度高,但甚少發生嚴重意外。由 1975 年新跑道竣工至 1998 年機場關閉,啟德機場共發生四次嚴重空難。

香港民航業開端
這座滿載驚險回憶的機場,在二戰前,其實相當簡陋。 1935 年,機場首座指揮塔及飛機庫落成,翌年迎來首班民航客機,香港民航業正式開展。
1936 年 3 月 24 日,帝國航空公司首班定期往來香港和檳城的民航客機「多拉多號」從檳城抵港。隨後數年,多間航空公司相繼提供不同航線,例如中國航空開辦從上海飛抵香港的航班、泛美航空設立往來三藩市的航線等。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啟德機場曾受到日軍及盟軍轟炸,造成嚴重損毀。日軍於 1941 年 12 月 8 日向啟德機場發起空襲,佔領香港後下令擴建機場,拆毀九龍城城牆及宋皇臺所在的聖山,建造了第二條跑道( 07 / 25 跑道),使機場面積增至 376 英畝(面積相當於八個維園)。 1945 年,隨着日軍戰敗,英軍重新接管啟德機場。此時啟德機場面積,為 1941 年的兩倍。
戰後民航起飛 啟德險遭放棄
戰後百廢待興,民航處於 1946 年成立,負責管理香港的航空服務。同年,以啟德機場作為樞紐的國泰航空成立,香港航空業開始發展。
香港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本科生事務)王迪安專門研究近代東亞商業航空歷史,他表示香港民航業順利發展,有賴二戰遺留下的資源。他舉例,國泰航空首架民用飛機是由軍用飛機改造而成,在戰爭期間受訓的空軍飛行員,亦在戰後改行成為民航機師,促進香港航空業發展。
王迪安表示,早在 1940 年代末,政府認為啟德機場基建不足以容納重型飛機,難以保證香港成為遠東航空交通樞紐。因此 1947 年,政府將新界屏山視為可發展地點之一。然而, 1949 年中國政權更替,當時香港與中國大陸的航空運輸中斷,來往啟德的航班數量急降六至七成,興建新機場顯然不可取。政府於是在 1954 年通過啟德機場發展總綱計劃,在九龍灣海傍填海興建一條新跑道,取代原有跑道。
隨着全長 2529 米的新跑道於 1958 年落成,啟德機場正式成為香港國際機場。由 1959 至 1969 年,啟德機場的年客流量由逾 25 萬人次飆升至逾 150 萬人次。
為滿足波音 747 珍寶客機的升降需求,政府計劃將跑道延長,惟當時英國政府拒絕資助擴建跑道,最終由港府自籌資金完成工程。王迪安補充,自費擴建跑道令香港在面對英國時話語權得以提升,又概括稱:
「啟德的發展,不是一步登天,而是一個過程。」

引擎聲不斷 啟德機場日益繁忙
縱然啟德機場禁止航班在半夜升降,以免噪音滋擾附近居民,但在 1996 年,機場客運量達到 2950 萬,位列全球最繁忙國際機場第三名,國際貨運量亦以 156 萬公噸冠絕全世界。
1989 年加入民航處、現職航空交通管理標準總監的呂雅珊,曾在啟德機場工作約九年,任職見習航空交通管制主任,主要在塔台工作。她憶述,當年機場一天大概需處理 450 班次的升降。由於啟德機場只有一條跑道,繁忙時幾乎每分鐘都有航班升降。
她回憶,由於啟德機場的停機坪面積不大,只有約 60 個泊機位,而且個別機位只可停泊特定機型,亦有停放方向限制。因此在飛機需要推回(push back)並準備滑行時,她必須迅速考慮並指示路徑,確保飛機盡快離開停機位,為即將到達的飛機騰出空間,提升效率。

玫瑰園計劃 新舊機場一夜搬遷
由於啟德機場使用率長期維持在極限水平,無法滿足日益增長的客運量及貨運量,時任總督衛奕信於 1989 年 10 月 11 日,在《施政報告》中宣布興建赤鱲角機場,而該發展藍圖又被稱為「玫瑰園計劃」,當時預計赤鱲角機場可在 1997 年初啟用首條跑道。機場在 1992 年動工,花費六年時間建造,終在 1998 年 7 月正式啟用。
1998 年 7 月 6 日凌晨,最後一班定期航班,國泰航空的 CX251 於啟德機場起飛,及後 29 架停泊啟德機場的飛機,陸續前往赤鱲角機場。時任民航處處長施高理主持啟德機場關燈儀式。同日上午 6 時,香港赤鱲角國際機場正式啟用。僅一個晚上,新舊機場完成交替,啟德機場完成其歷史任務。
呂雅珊表示,為使新舊機場順利交接,當時 230 名航空交通管制員,自 1997 年 5 月起分批前往赤鱲角機場,測試新空管系統的運作。羅明德亦透露,啟德機場正式搬遷前夕,國泰航空二十多架飛機需飛往鄰近地區的機場,如到高雄、馬尼拉、曼谷等地停泊,至翌日早上才飛往赤鱲角機場。羅明德表示,當時啟德機場關閉,雖然有點不捨,但亦很期待在新機場升降。他指出:
「我們機師這行,很多人都喜歡接受挑戰。新機場有新的挑戰,是很期待的。」

赤鱲角機場啟用 延續傳奇故事
赤鱲角機場正式啟用前一星期,正是香港主權交接一周年。時任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在 1998 年 6 月 30 日經啟德機場抵港, 7 月 2 日主持赤鱲角機場的開幕典禮,儀式結束後,江澤民於同日從赤鱲角機場離港,成為首位飛離新機場的乘客。在江澤民離開後數小時,時任美國總統克林頓乘坐「空軍一號」抵達赤鱲角,是首批飛抵新機場乘客。
然而,赤鱲角機場起初並非一帆風順。啟用初期,機場電腦系統失靈,使航班資料無法正常顯示,大量航班升降延誤。客運大樓出現供電系統停頓,一度造成混亂。貨運方面,超級一號貨站交收系統亦有故障,導致大量貨物堆積,更要一度重開位於啟德機場的二號空運貨運站,緩解貨物積壓問題。
去年 11 月 28 日,三跑道系統正式投入服務,象徵赤鱲角機場踏入新階段。機管局預料,赤鱲角機場於 2035 年的客運量可達每年 1.2 億人次,而貨運量則為 1000 萬公噸,分別是 1996 年啟德機場高峰期的 3 倍及 5.4 倍。
雖然啟德機場已經關閉逾四分一個世紀,但其傳奇故事,仍然存在於香港人的記憶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