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採訪手記|恆常的議題 何以恆常?

(設計圖片)

記者|黃寶玟

從一開始知悉獲分到校園主題報道,我便幾乎斬釘切鐵地決定做「校園欺凌」這個議題。同學得知,都是勸我再好好挖掘其他題材,待別無選擇才再作考慮吧。原因無他,皆因久存的問題,新聞價值往往隨其存在時長逐點逐點往下掉。解釋紛紜:有說是報道早已眾多,只能拾人牙慧;有說是社會問題日新月異,總有更值得關注的事件。但總之,新聞要「新」,這似乎是定理。而這次我近乎一意孤行,原因則極為單純、任性,甚至顯得有些荒唐——無意中聽到這些聲音後,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忽視。

我常以尋找新聞題材為由,四處哀求好友分享自身經歷。一次聚會,我苦苦糾纏,一名好友吞吞吐吐地說出被欺凌的過去,話音未落,另一位好友馬上接話道出類似經歷,當下便把我震攝住了。我的母校校風純樸,我從未親眼目睹此類事件。觀乎媒體,校園欺凌的報道也曇花一現,只有暴力事件流出,才會出現短暫討論。於是我便也認為欺凌問題在整個香港極為少見,曝光的不過是個例。當然事後查閱相關數據,方知事實遠非如此。

題目經老師通過,我們馬上尋求合適的欺凌受害者進行訪問。整個過程暢行無阻,甚至,這些受訪者是那麼唾手可得,細思極為滲人。採訪順理成章地進行——安靜的房間,受訪者用過於平淡、輕鬆的語調陳述過往傷害:被虐打、被羞辱、被誤會;他們神態木然依舊,反倒是記者的臉皺成了一團。我們最難以相信的,是這些恆常的悲劇,是他人的日常,但就像融入背景之中,鮮少有人提及。受訪者阿成說:「我經歷的事情可能你過多幾次人生都沒有經歷過」,而我們卻理所當然般用宏觀、扁平的用字概括起這些創傷,傲慢地評價起新聞價值云云,直到一個個鮮活的、有血有肉的人立在眼前,才驚覺痛苦之真切。我認為,至少感性上認為,這些聲音確實值得被傳達開去,因議題存在的時長並不會使傷害失色。

反之,我們難以覓得願意透露學校欺凌情況、相關處理手法的學校社工。陳季康教授說,香港學校普遍認為題材敏感,總是希望把相關資訊藏掖起來。議題長存,不減問題的嚴重性。我記得他問:「為什麼…這是敏感的議題?為什麼校園暴力,或者說school bully(校園欺凌)是一個敏感的議題?」「為什麼」貫穿了他整個訪問,或許長年研究此議題還是有不理解的地方,或許正因相關知識豐厚才更為不解。我們能做的,也只有勤勤懇懇地抄下他的意見,與他和受害者一同直面這些瘡痍。

忽爾憶起課堂上有講師慨嘆,新聞是一個「自High(自我感覺良好)」的行業,你永遠無法控制社會在不在意,甚至看不看得到你的報道,最後往往枉然,但是你在意、你寫下、你滿足,便也足矣。首次以記者身分執筆,我如願以償窺探我在意的一角,腦海中閃過與我爭拗角度的編輯記者、認真了解題目的老師、勇於揭露傷疤的受訪者、笑言自己久未受訪的陳教授,一路平坦,心裡只有感恩。在這一角,我不敢說揭開了名為「恆常」的遮羞布,但驚悟了習以為常的荒誕,警醒自身時刻敏銳、保持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