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人鏈、堵路、喊叫口號、揮動旗幟,同在2019年的夏天,同樣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抗爭,在太平洋中心小島爆發。不同的是,這一幕幕似曾相識的畫面,並非發生在街頭,而是在夏威夷大島(Hawai’i)、海拔 13,803 呎的冒納凱阿火山(Mauna Kea)上演。數千名抗爭者聚集山上,他們以血肉築成人鏈,抗議夏威夷州政府在山上興建一座30米高的天文望遠鏡(Thirty Meter Telescope ,簡稱TMT),擔心工程破壞他們眼中擁有「神聖」地位的火山。
這一場土地捍衛運動,既象徵着原住民民族信仰和現代科學的矛盾,更是夏威夷原住民爭取自治權的漫長鬥爭。這個以「夏威夷果仁」、「椰林樹影的度假天堂」、「草裙舞女郎」聞名的地方,快樂形象背後,原來一直在爭取主權獨立。
撰文、攝影|陳嘉穎
筆者是新聞與傳播學院四年級生,主修創意媒體,現正於夏威夷大學馬諾阿分校交流。
為期八個月的佔領,源於2019年7月10日,夏威夷時任州長大衛·伊藝 (David Ige)宣布,飽受爭議、斥資14 億美元的TMT天文望遠鏡計畫,將在冒納凱阿火山動工。這台18層高的巨型望遠鏡,預計需時十年完成,將成為北半球同類儀器中最大、最昂貴之一,背後金主包括加州大學、加州理工學院,以及加拿大、日本、中國和印度的研究機構。示威發生至今,州政府暫時喊停TMT的興建,至今尚未動工。
原住民族文化與現代科學之爭?
成為「北半球之最」,有何不好?原住民為何要聲嘶力竭「捍衞」?他們又在守護甚麼?原因是TMT預計在冒納凱阿火山山頂佔地 10 英畝,建造過程需要鑽探地面和密集施工,Kānaka Maoli (夏威夷原住民)視之為對神聖的淨土的褻瀆。而在科學家眼中,山頂空氣乾燥,沒有雲層和光污染,不論氣候和地理位置,都是建天文望遠鏡的理想地點。
山上的人、山下的人,如何各自努力?
7月15日,夏威夷原住民組織發起示威,佔領通往冒納凱阿火山的小山。他們在山上舉行傳統儀式,正式宣佈pu’uhonua(避難所)的成立。行動的第一天,僅有 500 人參與,到該週末,便迅速增至約 2,000 人。
比起「抗爭者」(protester),他們自稱「捍衞者」(protector)、ku kia‘i mauna(即火山守護者),強調示範和平及紀律,「不會遺下一粒飯粒」。
遊行、集會同時在山下蔓延,並不限於夏威夷州如威基基(Waikiki)街頭等地,美國其他州分,如加州、猶他州、紐約州、德州、內華達州、密西根州、俄勒岡州和華盛頓州等,亦有夏威夷原住民在街頭示威,高舉「No TMT」、「Stand with Mauna Kea(與冒納凱阿火山同行)」等標語。
Kyle Help在夏威夷學生資源中心(Native Hawaiian Student Services)工作十年,為夏威夷本地學生服務。作為原住民的一分子,他認為土地資源的開發,是一個對夏威夷原住民沒有好處的經濟循環,「他們褻瀆越多的土地,我們作為原住民便擁有得越少」。
「我們在威基基大街上跳Hula (草裙舞,夏威夷的傳統民俗舞蹈),向住在火山上的雪神Poliʻahu致敬」,Kyle Help邊說,邊展示着他在街頭跳舞示威的相片。
他強調,當時跳的不只是草裙舞,而是展示他們的反抗和力量的’Au’a ‘ia,「我們通過跳hula,表達出一種冷靜、節制、強大的力量」。
跨世代的爆發 喚醒了沉睡的人
「Mauna Kea是屬於神的地方,A Wao Akua——A Wao 是地方,akua是神;沒有人屬於那裡,從不屬於,至今仍不屬於。」在夏威夷大學任教夏威夷政治的博士生Ciera ʻIhilani Lasconia指。她相信,運動之所以一呼百應,全因為Mauna Kea是連繫着所有在不同地域的夏威夷人的「臍帶」。
五年前ʻIhilani還是大學生,剛從高中畢業兩年,她承認當時相當害怕和不安,但無阻她積極參與運動。即使在學期中段,她仍不惜每兩至三星期跳上飛機,頻密來回夏威夷的兩座島嶼。她同時亦是學生組織Kiaʻi Ke Kahaukani 成員,根據他們網頁簡介,Kiaʻi Ke Kahaukani 由夏威夷大學學生自發組成,支持「stand for the protection of Mauna a Wākea」(與冒納凱阿火山同行)運動。
她憶起那場盛夏的運動,語氣仍然激動,她形容,這是一場跨世代的啟蒙運動,動員了來自不同年齡層的夏威夷人,不但「把被美國殖民麻醉的人,從沉睡中喚醒」,更為後代建立了夏威夷人抵抗殖民統治的先河。
從 「熱愛這片土地」到和平抗爭
發起示威行動的領導人之一Kealoha Pisciotta 表示,這場運動強調「Aloha ʻĀina」的精神,意思是「對土地的熱愛」。「Aloha ʻĀina」深深地植根於夏威夷原住民的文化和傳統中,總括了他們與土地之間平等相處的哲學,他們相信「你若照顧土地,它也會照顧你」。
ʻIhilani形容,「我們的目的,從不是造成傷害,我們是守護者,非抗爭者……更重要是,到後來,這場運動的重心,已經不只是單純為了反對TMT的建成,而是為了保護和復興我們的文化、語言及歷史。」
夏威夷簡史 原住民的憤怒與反抗從何來
要妥當地理解這場夏威夷原住民的土地之爭,先問一個問題,這個在太平洋中心,由百多個火山島嶼組成,距離美國本土3700多公里的獨立國家,是怎樣變成了美國其中一州分的呢?答案就只是「殖民」二字,這麼簡單嗎?
一切要從早在約250年前的大航海時代說起,英國人庫克船長(Captain James Cook)發現了夏威夷群島,將其命名為「三明治群島」,從此夏威夷不再只是與世無爭的小島。Hawai’i大島酋長Kamehameha,統一了夏威夷島周邊各島嶼,於1810年建立了夏威夷王國。
夏威夷王國建國後,持續和英國交好,曾成為英國保護國,因此即使沒有被英國殖民過,但夏威夷的州旗亦有着英國的米字旗的圖案。1842 年,Kamehameha 三世派遣特使出使英國、法國與美國爭取主權承認,並在1843年,英國和法國正式承認夏威夷王國的主權。
令夏威夷逐漸步上被美國併吞的道路的主因,離不開「利益」二字。自1830 年代,美國的商人在夏威夷租地種植甘蔗,由於氣候宜人,蔗糖業在短短三十年間發展興盛。利潤雖然豐厚,但長期的經濟依賴,令夏威夷受到美國軍事與貿易政策箝制,加上夏威夷的人口因外來病菌的傳入而大幅減少,種種因素,令夏威夷王國漸弱。
1887 年,美國白人律師、商人與政客,再加上槍隊,在夏威夷發動政變,以暴力脅迫時任國王簽署新憲法,廢止了君主的主要權力。數年後,夏威夷王國最後一任繼承人,女王Lilì uokalani 登基,推行新憲法,恢復王室的權力,並直接損害到美國財團的利益。
結果,在1893年,由美國人和歐洲人組成「安全委員會」,聯同美國海軍發動政變,罷黜女王Lilì uokalani ,並廢除君主制。
1898年8月美國正式吞併夏威夷,稱為「夏威夷領地」。1946年,新成立的聯合國也將夏威夷列入了聯合國非自治領土範圍,根據該條例,美國負有責任引導其逐漸獨立。但在1959年,美國政府在夏威夷舉行公投,結果顯示多數投票者支持成為美國州分,因此成為美國的第50個州。
但這場公投的公信力至今備受質疑,有學者提出,當時的選票上,只有一項「夏威夷應否立即成為一個州」選項,並未有列出其他政治選擇,因此不符合聯合國規定。
時至今日,夏威夷原住民各散東西。根據 2020 年人口普查,只有46.7% 的夏威夷原住民或部分夏威夷人居住在夏威夷,比 2010 年的 55% 下降了近 10 個百分點。
學者:夏威夷從未失去主權
以2019年捍衛Mauna Kea運動為例,主流認知普遍把夏威夷的社會運動理解成「原住民族」議題,或「爭取主權運動」。夏威夷籍政治學家Keanu Sai 接受筆者訪問,他直斥,這種闡述是基於一個錯的前設——他們認為夏威夷一直是美國的殖民地,忽略了夏威夷曾是、仍是一個國際承認的獨立存在的主權。他反駁,「你不能殖民另一個仍持有主權的國家」。
「夏威夷是被美國非法吞併超過131年,但至今並沒有失去主權」,Keanu Sai在夏威夷大學專門研究夏威夷憲政與國際關係,他翻查歷史資料,自19世紀以來,夏威夷早已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而至今仍是,因為美國從來沒有合法地擁有過夏威夷的主權。
他解釋,根據國際法,美國以武力推翻政府,並不意味著夏威夷王國的主權就此轉移給美國。首先,美國吞併夏威夷之合法性一直存疑,吞併初期,美國以國內法處理夏威夷的國際事務,這個做法不僅違反美國憲法,也違反國際法。因此,夏威夷王國的政府雖被推翻,但是夏威夷王國並未過渡其主權。
而且,1897年,軍事政變發生數年後,大部分夏威夷人民反對美國的吞併。有夏威夷學者,以歷史文件 Kūʻē Petitions Anti-Annexation ——一份收集到當時一半夏威夷人口簽名反對美國吞併的聯署,證明夏威夷人民並不願被美國吞併。
國際線戰士 以法律戰爭取獨立
Keanu Sai 自千禧年起,多年來遊走國際法庭及聯合國會議,並成立Council of Regency(攝政委員會),致力遊說國際社會,承認夏威夷的獨立地位。「我們缺乏人力和資金,因此我們採取的,是法律戰,而不是軍事戰爭」。
他提出「獨立三步曲」。首先,爭取得到國際權威機構承認夏威夷王國是個獨立國,符合國際法的主體 ,其後推廣夏威夷王國作為獨立國的存在,最後恢復夏威夷王國獨立。
獨立之路是否遙遙無期?Keanu Sai 態度正面,強調第一階段已完成,即成功在荷蘭常設仲裁法院,證實夏威夷王國能繼續作為獨立「國家」;並已經開始第二階段,其中最困難的,是要「說服一群毫無概念的人們」。
他所指的,可不是別人,而正是夏威夷人。他們之所以會對這一段不正義的歷史「毫無概念」,Keanu Sai 解釋,在美國至今131年的非法佔領其間,長時間「以教育作為武器」,已經「清洗」原住民對夏威夷歷史和自身身分的認知。
接受愛國教育 學做美國人
1906 年,夏威夷政府在公立和私立學校推行「愛國教育計劃」,向夏威夷學童灌輸「講英文,做美國人」和「英語是最好的」等觀念。學生們必須在每朝早向美國國旗敬禮,效忠「一個國家,一種語言,一面旗幟」。
「我在學校學美國歷史,學喬治華盛頓砍倒櫻桃樹的故事……在夏威夷長大,我甚至未曾親眼見過櫻桃樹,那只是美國的東西。」Keanu Sai 笑言。
Keanu Sai 以電影《22世紀殺人網絡》(The Matrix),比喻現時的夏威夷人民活在一個自以為真實的世界,當他們從母體拔掉插頭時,了解到真實的歷史,便會驚慌失措。
同樣在「空白的歷史教育」年代成長的,還有夏威夷籍歷史學家Kauʻi Sai-Dudoit。她和Keanu Sai 和都在1970年代成長。其時,夏威夷的文化復興運動,乘著全球的原住民族運動的浪潮興起,令夏威夷語、音樂、文學等得以重新興旺。
「夏威夷人民開始捫心自問,政府正發生什麼事?教育正發生什麼事?我們開始發問,我們開始抗議,我們開始思考,作為夏威夷人,代表的是什麼?」Kauʻi Sai-Dudoit 形容浪潮帶給他們的思想啟蒙。
為教育下一代 說好歷史故事
作為一名致力於推廣夏威夷文化的歷史學家,Kauʻi Sai-Dudoit 卻以「我是一名母親,育有12個孩子及22個孫仔女」自我介紹。
她熱情地介紹着,她花近四年時間建立的線上資源網站KĪPAPA,網站不乏精美的圖畫、動畫、甚至歌曲,介紹着夏威夷王國的歷史人物、節日、文化等,自豪地說,「這是為教師、教育工作者和社區成員提供歷史教學材料的資源網」。
歷史就是一場敘述者之間的角力,Kauʻi Sai-Dudoit深明這個道理,「美國說的,不一定代表事實。他們只會用武力和軍事力量,推動想呈現的結果。」
她續指,夏威夷人在學校讀到關於王國的歷史多數不盡不實,因不少教科書會貶低夏威夷的過去,例如把國王形容成「愚蠢的人」,「我們的祖父母,從小被教導夏威夷人是白痴……所以……當然,每個人都想成為美國人。因為夏威夷人,是可恥的存在。」。
「我要建立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讓我的子孫們就不必重覆我的掙扎」,為了以正視聽,Kauʻi除了建立教育資源網站,還默默把1834年至1948年間的夏威夷語報紙,逐頁翻譯及掃描,上載到Ho‘olaupa‘i,一個公開的資源平台。成立二十多年間,檔案館已積累了76,000頁報紙。
她相信,終有一天,「夏威夷人民必須做出決定」。若夏威夷成為主權獨立的國家,他們們便會作出選擇,留守或是離開。而她努力的目標,正是令人們能對局面和將來,有充分的知識和理解,作出知情的選擇(informed decision)。
對於那天 夏威夷人民準備好了嗎?
這個問題,Keanu Sai及 Kauʻi Sai-Dudoit均有不同的答案。
Keanu Sai 沉思片刻,但態度強硬,「這是一項艱鉅的任務……非常艱鉅的任務,但獨立與否,與人民是否準備好無關。因為,這即將發生。」他強調,這場鬥爭不會等人民醒來後才開始。
而Kauʻi Sai-Dudoit,則斬釘截鐵,認為人們未夠成熟,「資訊太瘋狂。人們只會選擇相信最出位的人、口才最好的人。他們會相信錯誤的歷史事實和數據,所以我不知道,(世界)太瘋狂了,太瘋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