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教育質素享譽全球，其中五間大學躋身2024年QS世界大學排名一百強。然而近期幾間大學接連爆出學生以假學歷入學。《大學線》記者接觸到兩名內地「保錄取」中介和一名受害者，發現有中介收費逾百萬人民幣，聲稱即使申請人成績不達標，保證可獲香港大學錄取。
今年5月，香港大學經濟及工商管理學院發現逾三十名內地生涉嫌提交虛假入學文件；同年10月，一名24歲被告訛稱畢業於美國康奈爾大學數學系繼而入讀港大金融碩士，其後被揭發造假而判囚17周。此案僅屬冰山一角，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教育大學等相繼揭發類似個案。「保錄取」究竟如何運作？面對層出不窮的造假手法，香港院校如何堵截？
記者｜陳綽希 劉頌恩 編輯｜蟻海彤 攝影｜蟻海彤
中介暗改學歷 受害者碩士夢碎
在中國社交媒體「小紅書」上，只要搜尋「保錄取」，便會出現無數來自不同中介的帖文，聲稱能保證成績不達標的學生獲錄取，入讀全球名校。然而，被中介欺騙的受害者也有不少。34歲的晗同學（化名）是上海人，本科畢業後在中國南方航空工作，隨後轉職成為公務員。他在2024年2月決心報讀香港的經濟學相關碩士課程。在內地一家211大學憑著3.8分（滿分4.0分）的本科成績平均績點和6.5分（滿分9分）的雅思成績，他本已達到其心儀課程的入學門檻。他在抖音上找到一家北京留學中介，並委託該公司協助申請。中介最後收取59萬中介費，且承諾必獲至少一所學校錄取，更明確保證會依據其真實學歷背景辦理申請。
北京中介先後將晗同學的申請轉介至合作方蘇州及成都的中介跟進。由於北京的中介在中國審判文書網沒有不良紀錄，加上溝通過程讓他感到舒適，令晗同學未起疑心。中介替晗同學建立了用於申請課程的電郵帳號，但一直沒有把登入的密碼傳送給他，因此他一直沒此電郵的控制權。他無奈地表示：
「因為（申請課程的聯絡）郵箱被中介把控，他們全程只會截圖給我看郵件。」
中介在5月下旬把香港中文大學可持續環球商業碩士課程的錄取電郵傳送給晗同學，並表示需支付八萬港元留位費。起初，中介提供了一個他們聲稱是中大的銀行卡號給晗同學，但在付款時卻出現扣款無效的情況。隨後，中介又給了他一個個人帳號作轉帳，之後中介就發他一張寫著「香港中文大學」的付款收據。回想起來，晗同學發現未有注意到收據的真偽。
當他以為美夢即將成真，臨近9月開學，他卻遲遲未收到學生簽證，中介以「學校未回覆」為由，反要求他支付26萬元餘款以獲得「更好的服務」，當時急於解決問題的晗同學只能答應。
紙包不住火 騙局終現形
8月30日，中介突然告知晗同學「沒辦法去了」，並轉發部分郵件截圖。原來早在三天前，中大已發出取消錄取通知。校方曾要求他提供出入境記錄等證明文件，晗同學才得知中介竟私自為他偽造紐約大學的學歷背景，而實際上在國內修讀本科的他，根本不可能持有相關出入境紀錄。晗同學懊悔地表示：
「從始至終，我不僅不知情，而且很被動。基於人最基本的信任，我是完全放心讓他們使用（我的資料），結果出人意料。」
晗同學總共支付了67萬多元人民幣。北京中介雖要求他簽訂退款協議，承諾退還45.8萬元，但連同早前繳付的留位費，仍有21萬元未能追回，北京中介指這21萬元是他們的「辛苦費」。
晗同學現正循民事訴訟起訴中介公司，望追討剩餘的中介費。就在他苦苦追討之際，這家「保錄取」中介卻繼續在平台推廣新的「強錄取計畫」，聲稱由教授直接批核，保證入讀香港的嶺南大學。
「保錄取」中介橫行 牛津劍橋任選
晗同學的案例並非個別情況，在小紅書上，「保錄騙局」相關帖文比比皆是，不少受害學生因中介造假而被退學。然而，不少中介依然以「低分高錄」、「不限背景」等誘人標語招攬生意，聲稱毋須優異成績也能入讀牛津、 劍橋等海外名校。
本報記者佯裝內地生，透過小紅書和微信分別聯繫兩間「保錄取」中介，查詢報讀香港大學本科和碩士課程的細節。其中一家（下稱中介A）位於成都，他自誇在疫情前已開展「保錄取」服務，僅去年便成功保送逾百人考入香港三大（港大、中大和科大），且從未被人檢舉。
128萬天價保錄 考場「內鬼」助考生過關
中介A開價128萬人民幣，保送申請人入讀港大本科。當記者表明自己就讀內地普通高中時，中介A毫不避諱地表示，這並不足以入讀港大，因此會幫記者偽造國際學校背景，並包辦一切入學文件，包括由兩位國際學校老師撰寫推薦信。他們也會按著為學生搭建的虛假背景和經歷，撰寫大學個人陳述（Personal Statement）。令人震驚的是，他們聲稱自己在內地擁有A-Level考場，考生只需按正常流程應考，待其他考生離場後，職員會把記者的試卷取出，並提供答案讓考生抄寫。
中介稱分三階段收費，首階段所收的30萬元用於「製作申請文件」，學生被學校錄取時及入學後需分別支付剩餘款項。若學生未被錄取，中介承諾會退還首階段繳付的30萬元。
IELTS、TOEFL代考保分「一條龍」
另一間成立於2014年的中介（下稱中介B）向記者展示過往入讀國際知名大學的學生錄取文件，並標榜專攻QS世界大學排名前100的名校。中介B聲稱在公司創立以來，已助180人入讀香港中文大學，80人考入倫敦大學學院（UCL），每年讓逾百人成功入讀碩士及本科課程。
當記者接觸中介B並透露中介Ａ要價128萬元，保送考生入讀中大的本科課程。中介B指記者已「踩坑」，稱他們只收80萬元辦理本科、40萬元辦理香港三大的碩士申請，包辦所有申請文件。中介更直言提供雅思（IELTS）和托福（TOEFL）保分服務，計劃分為「全替」或「半替」兩種方案——找人代考或提供答案：
「任何一個做保錄取的機構都有雅思和托福的答案。」
為增加可信度，中介B承諾若考題有改動，每份試卷賠償6,000元人民幣。他們更誇口已與考試機構內部人員「串通」，保證代考不會被發現。當記者質疑成績不足如何保證入學時，中介B竟毫無顧忌地稱自己與大學高級人員有關係：
「你以為這種保錄就只是砸錢做假成績啊？有關係才行，沒有關係誰敢說保錄？」
正當中介: 反被視為「不專業」
從業十多年的山路哥（網名）一直堅持提供正當留學中介服務。他從2020年開始收費協助「保錄取」騙案受害者蒐證追討，至今已處理約60宗個案，當中有受害者損失逾150萬美元（約1,200萬港元）。他表示需要至少半年才能處理好一個個案，他會根據學生情況提供建議，諮詢服務每半小時收費950元人民幣。他也會與學校等第三方官方機構驗證或蒐集有利於學生起訴用的關鍵性證據，這些後續服務通常收費5000元人民幣。
山路哥在小紅書和嗶哩嗶哩分享海外升學資訊，並揭發假中介的騙術。（網上截圖） 
山路哥有在小紅書分享替受害者討回被騙費用的成功對話。（網上截圖）
山路哥的中介公司從不提供保錄取服務，只協助處理升學申請，且保證在學生簽字同意後才向校方遞交真實申請文件。在保錄取盛行的扭曲市場，有學生或家長向山路哥諮詢時，開口就問：「你們做不做保錄取？」得知沒有這項服務，反而認為他不夠專業。他堅定地表示：
「（申請）材料一定要是真實的，因為不真實就會出現問題，我們承擔不了這個後果。」
根據山路哥的調查，「保錄取」中介主要透過「換背景」手法造假。他們會為客戶偽造海外求學背景及成績，此舉不僅可免除語言考試要求，更因跨境查證困難而較難被發現。他們甚至偽造學校網站、電郵和入學證明等，以矇混過關。中介總說學校查不到出入境紀錄，但山路哥以美國為例，只要輸入護照號碼，便能查到最近 5 年的出入境紀錄，學校一旦發現申請人的出入境紀錄與所謂的「海外求學背景」不符，假學歷便會曝光。
校方嚴打假學歷：寧嚴勿縱
本港多間院校近期接連揭發虛假學歷個案，當中香港中文大學指在2024學年招生時，成功堵截十宗懷疑造假申請。校方更在翻查過往五年所有非本地生的入學申請時，發現一宗涉嫌使用虛假文書的個案，並已移交警方處理。
香港中文大學入學及學生資助處處長王家徹表示，校方對此採取「零容忍」態度，強調學校高度重視公平性和學生品格。目前中大要求獲錄取者在入學註冊時提交相關文件正本，包括成績單、語言考試報告等，否則將不獲註冊。王提到內地高考生會透過官方系統高考統招填寫志願，因此造假的可能性較低。相反，非高考生，以國際試成績申請入學的，部份於國內中學的國際班就讀，亦有在海外就讀的中學生，造假的可能性比較高。
王又指，當發現可疑的申請，例如申請人的學校所在國與考試國不同時，校方亦會深入調查。王稱曾收到兩名學生的托福成績單，雖然他們持有不同的身分證，但證書上照片卻驚人地相似。經過與托福機構核實考生資料後，兩人的成績隨即被取消，他推論這可能是透過「黑中介」安排「槍手」代考所致，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們寧願 overreact（反應過激），即使程序會慢了，成本會提高，但沒辦法，因為這是我們的優先考慮。」
倡建跨校審核網 合作打擊假學歷
為建立更嚴密的防線，王家徹建議參考英國的UCAS大學申請聯招平台（Universities and Colleges Admissions Service），由政府牽頭成立統一的收生平台，並加強與海外院校聯繫，共同打擊假學歷。他亦提倡加強院校合作，制定跨校系統核實學生學歷。他認為香港科技大學提出的「區塊鏈證書」（Blockcerts）認證方法十分可取，因為它允許海外學校將學生的資料存放在區塊鏈（Blockchain）上，這樣大學就能方便地查證申請人的學歷，從而大幅提升驗證學歷文件的效率。
王指出，過去七年中大的非本地生申請數量躍升三倍，今年有七千多宗申請。然而，處理申請的人手仍維持在十人規模。他建議校方向入學處投放更多資源，增加行政人員處理審批程序。中大亦計劃於2025年9月採用全新的智能審核系統，例如人工智能技術能直接抽取申請人成績單上的資料，效率比行政人員逐一查看高。他期望借助人工智能技術，在不犧牲嚴謹度的前提下提升效率。
對於「槍手代考」的問題，王認為目前未有全面及系統化的方法以解決，只能依賴經驗和時間逐一審核。他期望能繼續發展人工智能審核系統，例如新增人臉辨識系統，提升審核申請者成績及學歷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