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孤注一擲》在內地熱映,該電影取材自上萬宗真實詐騙案例,揭露電信詐騙產業鏈的駭人內幕。緬北詐騙集團惡行,再次引發國民關注。本刊記者訪問到曾被困緬北的受害人,有的因仇家報復遭綁架、有人追債不成反被出賣,或赴約旅遊卻陷入騙局……步步被拐至園區;亦有家屬與園區的受害者保持聯絡,卻日日提心吊膽,難以救援。現實並非電影,公安跨境執法困難重重,但仍有人幸運地逃出生天。
一直協助營救緬北被擄者的全球反詐騙組織(GASO)表示,緬北一帶軍閥割據、政局混亂,貪污嚴重。即使最近中國牽頭組成「四國聯軍」打擊詐騙活動,但「能伸手進去的(園區)都是有限」。
記者|張敬華 編輯|李曄
緬甸北部地區軍閥林立,歷來犯罪產業聚集,非法活動盛行。由早期臭名昭著的世界毒窩「金三角」,演變為賭博的天堂,進而滋生線上博彩的詐騙行為。近年來,成百上千的「園區」相繼盤踞於此,緬北逐步成為電信詐騙的核心區域。
戴腳鐐吃飯 無業績遭暴打
今年2月底,來自廣西的阿楓跟隨兄長前往緬甸東部邊境城市大其力經營KTV,因言語衝突與合夥人結仇而慘遭報復,於街上被迷暈、綁架,醒來便身處當地的「旺龍園區」。據阿楓描述,整個園區佔地約五公頃(編按:約七個足球場),處處密不透風——四米高的圍牆環繞在外,其頂端設有兩層電網;園區內共60多名保安持槍巡邏,而且大門的看守配有全自動AK47步槍,主管和保安大都是中國人。儘管園區設有賭場、酒吧、超市等生活娛樂場所,但任何活動都難逃保安的監控,例如規定新人用餐時需戴腳鐐、每11人派有一名保安同住宿舍等。「24小時,360度無死角」,阿楓形容道,「像在坐牢一樣,(逃)跑是根本跑不掉的」。
在園區的一個月裏,阿楓每日都逃不過電擊的折磨。作為「殺豬盤」的推廣業務員,他被要求透過社交媒體尋找「客戶」,獲其信任後建立親密關係,步步引誘對方參與網絡博彩、投資等園區的虛擬陷阱,從中騙取大量錢財。主管向每人派發一部工作手機,共有一個微信以及五個QQ帳號,每天需要新添加至少三位好友,不然就要被體罰。阿楓不願騙人,甚至在客戶即將轉帳之際打電話警示對方,導致長期無業績,「第一個月不開單就電擊,第二個月就拿橡膠棍打,第三個月就直接『拜拜』。」
人,被視作商品,有工作能力的被販賣至其他園區,阿楓也聽聞有可能會被割器官。他曾親眼目睹一名中國人被主管用手銬吊在辦公室門口暴打,
「人都暈了還在打,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大概是被埋掉了。」他喃喃道。
3月底,阿楓通過工作手機聯繫上家人,與身處緬北的哥哥密謀出逃。幸運的是,哥哥在當地頗有地位,人脈很廣,得悉阿楓位置後便親身前往園區與負責人談判,以40萬元人民幣將阿楓贖出。
遭朋友出賣 絕望中跳樓求生
90後大頭是山東濟南某玩具廠的老闆,因追討客戶17萬的欠款而被騙至雲南西雙版納。在那裏,四位看守手持一米長的砍刀,逼迫他翻山越嶺至中緬邊境,再爬過絕壁偷渡至緬甸的小勐拉。經過兩日的車程,在去年12月29日,大頭首次進入位於緬甸撣邦北部的「果敢老街」園區,就見到了如阿楓所述般慘烈的場景:一位纏滿繃帶的人已經被打到無法發聲,仍不停被人拿著橡膠棍暴打。大頭深感絕望,
「像是掉進了十八層地獄。」
據大頭憶述,整個園區僅有一棟公寓,一樓是體罰區,設有吊架、滅火器、水牢等懲罰裝備。二樓屬於辦公層,設有貼滿各種風格牆紙的小隔間,方便視像通話時向受害人模擬不同場景。七樓是宿舍,每兩人一間房,而宿舍和辦公室門口都有槍兵把守。
園區的負責人告訴大頭:「這就是個騙局,這裏沒人道,以錢來說話。」大頭可以選擇留下來從事電信詐騙,每十天發500元人民幣工錢,每八個月發一次佣金;不想做的話,讓家人匯款20萬就放人。負責人給了他三天時間考慮,期間只能在宿舍熟讀詐騙的培訓材料。大頭心裏清楚,給了錢也可能無法回國,甚至被賣到另一個園區,於是計劃出逃。
第三天晚上,大頭把所有床單、棉被綁成一根長繩,企圖從七樓宿舍的窗戶爬出去。由於大頭重達120公斤,下降至五樓時他臂力耗盡,抓不住繩而跌落到泥地上,直接暈了過去。醒來時已經被負責人送往當地軍閥所建的愛民醫院,被診斷為腰四椎爆裂性骨折、大腿移位,當晚便進行手術。
跨境執法難 民間途徑僥倖逃脫
「這裡是陰間還是陽間?」這是大頭清醒後說的第一句話。儘管摔斷腿癱臥在床,大頭仍堅定地想逃跑。他以向家人報平安為由,向身邊的兩位園區看守取回自己的手機,偷偷和妻子與中國警方取得聯繫。妻子早在大頭失聯後便報警,中國公安推測大頭被拐至緬甸,因跨境執法並非易事,未經政府授權,中方不能在緬甸直接採取救援行動。據大頭憶述,妻子絕望到把家中大頭的衣物盡數燒毀,「(沒有警方協助)她以為我這輩子都回不來了。」
今年1月5日,在醫院無計可施,大頭在抖音找到一個接應人,對方聲稱收取四萬元就能把大頭送至中國邊境,但也僅有一半的可能性會成功。接頭人一直鼓勵大頭出逃,若再被送回園區,生死難料;且從雲南自首回國的清水河口岸會於1月20日開始放年假,故 19日是離開的最後機會。在此期間,大頭身體漸漸恢復,卻佯裝無法站立、東倒西歪,矇騙看守,令他們放鬆警惕。大頭觀察到,兩位看守均為十多歲的青年,晚上睡覺睡得很沉,便與接應人約好19日清晨五時半出逃。當日,大頭見兩個守衛睡著沒反應,拄著拐杖拼命從一樓病房走出來,路上碰到過醫生、護士,他們卻無任何阻攔,於是他飛速登上醫院外的私家車離開,大頭憶述:
「這段路我用了一生的勇氣去走。」
當時車裏只有他和一名緬甸籍司機,雖然並非完全信得過,但大頭說:「這已經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別無選擇的選擇,我只能相信他。」約兩小時後,司機信守承諾把大頭送到雲南的清水河口岸,他才得以逃出生天。如今大頭以倖存者的身份活躍在社交平台,亦不斷接受媒體訪問,講述個人經歷的同時宣傳反詐資訊。
被困緬北月餘 家屬報警未有進展
今年9月初,秋秋(化名)19歲的表弟被酒吧前同事以旅遊為由,從貴州騙至雲南西雙版納後,輾轉至緬北的「龍鼎園區」從事「殺豬盤」。剛進園區前三天,秋秋一直和他透過微信保持聯絡,打探具體情況。之後表弟手機被沒收,便被禁止透露那邊的事。一個月來,她能斷斷續續地聯繫上表弟,偶爾也會視頻通話。秋秋形容表弟是在被監視下向家人報平安,「視頻那邊有個人在他的背後盯著,那些人聽不懂方言,會要求弟弟說普通話。」
他們的對話內容只是無關痛癢的閒聊,關於園區內部的情況表弟一概不透露,甚至答非所問。而監視他的人更搶掉電話,向表弟的母親吹噓:「阿姨放心啊,到時候在這邊賺大錢回來給你啊!」
得知表弟被困,秋秋分別向貴州和雲南的公安報案,得到的回覆也同大頭類似。公安表示他們無法跨境救援:
「除非他自己跑出來,逃出來,他逃不出來的話就是任何人、任何國家都沒辦法去救他了。」
秋秋對公安的取態表示不能理解。儘管她手上掌握出賣表弟的前同事的身分證號碼和電話,但公安表示由於前同事在整個過程中並未現身,口說無憑,無證據證明他是騙子,就算抓捕也無法立案處理,最多關押24小時,甚至可能驚擾園區主管,害表弟被懲罰。除非表弟回來親身指證前同事,便會立即進行拘捕。數日來,秋秋與家人輾轉多地報警,均無新進展,「警方也叫我們等,可能得等中國公安把園區端掉(一網打盡),他才有機會回家。」
秋秋也想通過贖金解救,但更怕落入新的詐騙騙局,目前也只能寄望公安,她說:
「除了警察,沒有其他人能出面去解決。」
緬北政局混亂 救援組織:「成功機率很低」
由新加坡人創辦,現時為美國註冊非牟利組織的「全球反詐騙組織」(GASO)一直幫助受騙者逃離緬北園區。GASO成員小吉表示,基於緬甸政局混亂,大部分園區坐落的緬北地帶,更是軍閥割據。緬甸政府和緬甸軍方有各自的管轄領土,所以救援組織想採取行動,也要透過緬北軍隊以及中國邊防人員合作。
根據GASO 了解,最早是在2018年左右,有中國人看準緬北管治混亂的特點,在那裡開設電信詐騙公司。至今最少有30萬人曾在緬北從事詐騙。GASO的創辦人本身也是「殺豬盤」的受害者,決心反擊詐騙集團, 由2021年6月成立至今救出約1200人。
小吉表示,緬北的電信詐騙園區都是以集團式經營。但背後的集團都有黑幫背景,甚至和緬北當地政府互相勾結。由於官員太過貧窮,他們需要依賴園區老闆的賄賂才能生存。況且緬北當地一名軍人每月的工資約七萬人民幣,政府聘請不起,軍人會選擇投靠園區的武裝部隊。一眾園區老闆在緬北一帶可謂隻手遮天,緬甸政府也無能為力。
今年8月15日,中國、泰國、老撾聯合緬甸警察總部決議開展合打擊電信詐騙等犯罪的專項行動。央視報道,10月14日,2349名中國籍電信詐騙犯從緬甸移交到雲南公安,人數是行動開展以來最多的一次。而中國公安也表示會不斷加大打擊力度,全力清剿詐騙窩點。但小吉坦言成功的機率很低,即使中國政府打算跨境救人,亦要先得到緬甸政府批准,並要當地官員陪同,惟當地貪污成風,增加了合作執法的難度。而勢力相對較弱,能被軍方搗破的園區數量亦有限。規模較大的集團,例如「果敢園區」,表面上雖會和緬甸政府溝通,但即使能達成協議,也只會放走一些肢體殘障,或不能從事電詐的中國人以湊人數。
小吉建議受害者家屬遇到類似情況,必須先向國家反詐中心、居住地公安和雲南公安三個機關報警。GASO 目前主要是協助家屬,由前線人員和園區負責人溝通,以贖金救回受害者。為了避免詐騙從業人員的欺瞞,GASO首先會向公安調查和核實案件,篩選掉主動前往緬北從事詐騙、具有犯罪前科的被困人員,再一同評估成功拯救機率,了解園區接受贖金後會否放人,再與其談判金額。但組織坦言不會輕易營救位於佤邦和大其力園區的被困人員,因該處贖金高昂,由30萬到350萬元人民幣不等,且園區容易變本加厲,收到贖金後仍不斷反口加碼。至於贖金來源,完全由家屬籌款而得,GASO不會在金錢上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