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屆通識科文憑試於今年4月舉行,歷經14年的高中課程通識教育科將正式告終。2009年,香港學制改革的呼聲日漸高漲,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將通識教育列為第四個必修科目。十多年來,社會對通識科爭論不休。通識科最終難逃被「殺科」的命運,2024年起將被「公民與社會發展科」取代。
回望過去,通識老師初上教席從頭摸索教學方式,經歷幾代通識學生的成長與變化,見證了「通識之生」與「通識之死」,當年通識科的教法、內容,以至老師的教學心態已成追憶。
記者|陳詩穎 顏筱微 編輯|葉泳心 攝影|葉泳心 顏筱微
2001年,教育改革正式揭開序幕,嘗試平衡傳統的「文理分野」,改為「文中有理、理中有文」的設計,並加入通識教育科為核心必修科目,以回應當年社會對香港填鴨式教育培養出「高分低能」學生的批評。通識科於2009年正式推出,課程分為六個單元,包括個人成長與人際關係、今日香港、現代中國、全球化、公共衛生及能源科技與環境。
通識課程尚未明晰 初代老師成開荒牛
通識科初設時猶如「孤兒仔」,設計課程的重任交在前線通識老師身上。當時未有「專科專教」,通識老師多畢業於社會科學院。黎老師(化名)2006年從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畢業後,成為某中學的通識科助教,翌年轉任全職老師。他自行摸索教學方式,一切從零開始。
作為校內其中一位通識課程的「開荒牛」,黎老師表示預備課程的難度頗高,亦曾感到一籌莫展,「不知道怎麼考,不知道怎麼評分,難的地方在於不知道自己教得對不對,有不確定性。」黎老師表示,尤其通識科並無標準答案,學生無法單靠背書而取得高分,「同學就會覺得這科很奇怪,不知道怎麼讀。消極的就會不讀,隨便讀,反正都不會高分,或者因為讀得不開心而放棄。」
直至2009年,考評局才推出樣本試題,故黎老師在2006年到2009年間只有獨自摸索,不斷試、不斷改,例如起初把「個人成長與人際關係」單元放在初中教,但後來發現初中生沒有那些經歷,例如戀愛關係、自尊感,最後只能在高中才教授相關單元。
教材方面,則以自製工作紙為課堂主軸,「我們找資料時一定要找不同立場的資料,不同立場不一定是政治立場,可能還有不同角度、觀點、性質的資料。」他舉例,在教「今日香港」單元的「社政參與」部分,就會以資料展示選舉和遊行示威兩種社政參與模式,讓學生歸納和比較。他將題目的答案拆成不同方格,將思考框架列出,讓學生知道一條題目可以分開三、四個步驟來寫。黎老師表示,以上的教學方法對提升學生興趣有效,也確保學生DSE成績取得第4級或以上比率遠高於全港。
黎老師每年都會更新教學內容,從生活中選取教學題材,讓學生能從中思考更多,以批判、多角度的方式與思維去看待議題,
「我覺得會有一個很大的使命感就是喚起學生對社會的關注,這是十分有意義的!」
首屆通識科考生憶述當初
安琪是首屆文憑試通識科考生,她於2012年考獲第四級,並於學校評分的獨立專題探究(IES)取得A+成績。安琪說:「當年讀的所有學科都會將專業的知識灌輸給學生,我喜歡通識,是因為它涉獵的範疇比較廣,同時可以看到很多不同的事物。」她憶述當初通識沒有教科書,老師會教授答題框架,亦會準備漫畫、影片、新聞剪報等教材,「通識比較多不同的資料形式,學習時就會比較新奇有趣。」她指當初老師會要求他們背誦堅尼系數、最低工資等數字,但她並不認為這是一個錯誤,「背數字可以鞏固你對社會(議題)的認知,幫助分析題目同答題。」
安琪認為獨立專題探究報告對她影響最大。當年社會有很多人討論菜園村事件,安琪於是選了「從菜園村事件看香港80後年輕人」作為獨立專題探究的題目,搜查了相關的參考書和剪報來撰寫報告。通識科讓她有找資料和梳理的能力,
「我很欣賞通識科讓我做一個沒有人做過的題目,感激IES有框架讓我去填,那些步驟教我處理題目。」
獨立專題探究以學生為本,本意是讓學生對感興趣的議題撰寫深入的專題報告。今年末屆通識科已取消獨立專題探究,安琪認為此舉無疑削去了通識科中讓學生自主思考、自主學習的核心價值。
通識路上備受爭議 政治因素才是「殺科」主因
通識自成為必修科之後一直備受爭議,當中包括被指教材偏頗、被「別有用心者」利用作煽動工具等。如現任立法會議員梁美芬在2014年曾批評,通識科老師經常放大內地人權及貪腐問題,對於中國成就卻隻字不提。《人民日報》也曾批評通識科教材沒有送審,沒有相關標凖,當中存在錯誤和偏見。
直至2019年反修例運動爆發,針對通識科的批評亦接踵而至,指年青人走上街頭抗爭是由於被通識科「洗腦」。前行政長官董建華在2019年會見傳媒時表示,他任內推行的通識教育,是造成年輕人出「問題」的重要因素,並形容通識教育為「失敗」。前行政長官林鄭月娥亦在2020年表示,通識科「異化」促使學生「樣樣都要反對」,甚至參與違法行為,更表明通識科「並不是今日出現問題,而是第一日已經出現問題」,指會著手改革通識教育科。政府最後推出「公民與社會發展科 」取代通識科,於2021年9月在中四級起推行,匆匆了結通識科短暫的壽命。
對於通識「殺科」的原因,前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教協)副會長和前通識老師田方澤表示「政治原因很明顯」。社會上不同聲音指通識科「洗腦」年輕人,刺激學生上街遊行示威,田方澤認為通識只是「代罪羔羊」,真正原因是政府管治失當,
「他們就是找對象來抵賴,為甚麼有這麼多年輕人上街?就是因為有通識科,這科就是煽動了同學,所以要改革。」
田方澤認為並非通識讓同學更關心社會政治,「大家以為通識科令同學更激進,或是令到同學更關心社會,但我覺得最關鍵是大環境的影響……即是整個社會的政治氣氛。」他引用2016年政府中央政策組發表的《香港「九十後」的公民價值及參與研究》報告結果,指出當中沒有證據證明通識科令人更激進,反而「讓很激的學生採取行動之前,會停下去想是不是有不同角度的分析」。
末代通識成「無形紅線」 老師唯有依書直說
通識科推出短短14年便改頭換面成了公民和社會科,王老師(化名)的事業亦急轉彎。她大學畢業後修讀通識教育文憑,自2016年開始任教通識科,短短七年後,今年是她最後一年教通識科。身為末代老師,她有感教書心態大變。通識的一貫教法是可以隨意搭配六大單元,老師自定教學次序,學校也有權決定教學材料,甚至可以不使用教科書。王老師的教學方式包括自製校本教材、班上辯論、播放港台節目《鏗鏘集》、以網上時事例子教授恆常議題,「可能是一宗扔塑膠垃圾的新聞,課堂上其實立刻就可以拿來作教材談論」。教師選擇題材的空間較大,基本上是「手到拿來」,用時事新聞教學,課上自由討論。她舉例,2019年社會運動期間,會與中六學生討論「黃藍」之間的價值觀差異、激進行為背後的因由,「當時我是『夠膽』在課堂上與他們討論整件事。」
不過,2019年至2021年有老師相繼因教學「不符官方立場的觀點」而被投訴,如2021年龍翔官立中學的一名通識科教師,被指持續採用大量偏頗的教材而被學生投訴,最終被教育局取消註冊。王老師在教學時也變得小心翼翼,不敢輕易觸碰「無形的紅線」,斷送教學生涯。她坦言:「我自己並不是會挑戰底線的人,因為我知道我的行為會為其他持份者(學校、家長、學生)帶來影響。」。王老師一改以往教法,包括轉用出版社提供的簡報、選擇影片作為教材時也會較謹慎,「以前會提烏坎村事件,扣連到(內地)官員貪污問題、人民如何維權、內地網絡實名制探究對言論自由的限制。」但在2020下半年,她完全跳過中國「社會政治參與」的部份,因為她相信議題在文憑試出現機率不大,也不希望學生置身險境。
她為此感到違心,「我心裡就會想為什麼要這樣教?為什麼要讚(現在的制度)?有種違心的感覺,為什麼不讓學生比較不同的政制?為什麼不可以有這樣的思考角度?」
以往通識教師們會一同備課,討論學生的進度,但現時會討論有什麼該教、什麼不該教,大家有共識互相提醒,有如「寒蟬效應」。
回望教書初心 不願「違心」教書
王老師只教了一年公民與社會發展科,現在已轉為任教其他選修科目。她回想剛踏入教育界,「當時我很熱血,我的信念是改變社會,有更好的下一代。」通識科提到很多社會上的事,這個平台讓學生思考什麼是好、什麼是壞,花了很多氣力向學生解釋社會是與他們有關的,但現時的教學心態只希望學生在最後關頭以考試為重,將時間花在操練試題,而不是再討論社會上的事。
她感慨:「當通識已經推行了十年,有一點成果或改變時,即香港人不是政治冷感的時候,我們就走回頭路——大家最好不要說政治。」
她感到惋惜,但始終要以學生的成績和前途為最大考量,陪學生走完這一程。
末代通識教科書送審 老師跳過敏感議題
末代通識考生Michael坦言很喜歡通識科,所學的多角度思考讓他對社會上發生的事作更全面和準確的分析。他認為通識科考核的重點是學生是否對時事作深入思考,有沒有用中立、客觀理據去建構立場。
不像其他科目,以往通識科的教材不用送審。但自2019年底,教育局推出高中通識書的「自願送審」計劃,當中不按建議修訂的書目將不獲官網介紹。Michael現在所用的教科書也被刪減了一些敏感部分,他在中四買的「今日香港」教科書是 2020年修訂版,書上的資料回應題要學生引用資料說明「勇武抗爭無助社會重視其意見。」過往的通識科試題會讓學生自行揀選立場,言之成理便可得分,但現時較為敏感的題目已預設立場,沒有空間抒發個人意見。
Michael表示教科書刪改後,老師仍會教某些敏感議題,例如香港公民抗命、中國貪污問題等,但只會輕輕帶過。老師亦提醒他們答卷時不要加入個人意見,以免失分,強調考試要以分數為主。他說,校內模擬試出了像「公共衞生」、「能源科技」等大趨勢的題目。至於那些比較敏感的話題,例如民主,近幾年不會再出,「今日香港」(內容包括:生活素質、香港法治和社會政治參與、身份和身份認同)有四分一幾乎不用讀。
作為末代考生,Michael笑言因此也受盡特殊待遇。他的通識老師可說是更用心教他們,如派發「概念大全」筆記給學生,甚至將他十幾年來的教材資源全派發給同學,「不用的話,之後都沒有用了」。Michael憶述他通識老師的寄願——
「(通識)有個漂亮的開始,希望(末代)也可以漂亮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