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想像 兼任清潔工的藝術家——專訪程展緯

位於人們視線中心的程展緯,內心除了想為港鐵清潔工抗議外,別無他想。(明報提供)

今年2月,程展緯身穿港鐵外判清潔工制服,披上自製的黑色垃圾袋外衣,手執一條印有「祝君健康」字樣的白色抹布,於大圍站車站大堂默站抗議。不少路人回首打量;站在一旁戒備的港鐵職員和警方亦交頭接耳。儘管如此,程展緯依舊神色自若,不發一語,望以一身垃圾袋「戰衣」,控訴港鐵和政府對清潔工權益的漠視,喚起大眾關注。

卸下這身「戰衣」,程展緯是兼職港鐵外判清潔工,是為基層員工爭取站崗設置椅子的勞工權益倡議者,是曾任保安和收銀員、並向公眾披露基層苦況的「臥底」,是大學兼任講師,更是一名持碩士學位的藝術家。具多重身分的他以源源不絕的奇思妙想,助勞工對抗職場異態。當旁人對他作為藝術家,卻兼任基層勞工一舉感稀奇訝異,於他而言,只是「有何不可?」

記者|任啟樂 編輯|張翠珩 攝影|張翠珩 陳衍諾

本職是藝術家的程展緯,2007年起成功為博物館保安員、超市收銀員、UA戲院員工等爭取椅子,也為OK便利店店員爭取自由選擇戴帽與否的權利,打破不少荒謬的職場規條。無論是展覽作品、勞工運動,或是如今助港鐵清潔工爭取權益,都是程展緯眼中的藝術。但小時候的他,並不是如此敢言出位,畫畫只為享受「一人之境」。

框內到框外 自由藝術之路

程展緯兒時個性文靜內向,他笑稱自己毫不起眼,家長日時也會因緊張而哭。他出身基層,沒閒錢上興趣班,常畫畫自娛,更夢想成為藝術家,全因這能讓他長時間獨處,不必與人溝通。

中學時,程展緯校內考試足有六科不及格,唯藝術科表現突出,父母因此認為他沒可能入讀大學。但他憑人物素描、海報設計等豐富作品集,突破成績限制,於1991年獲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無條件錄取。這也成為改變程展緯一生的轉捩點。

程展緯回想在藝術系上的第一個課程——混合媒介(Mixed Media),學生能任意發揮,他卻驚覺自己沒有創意:「(老師)不是教你使用特定物料,而是告訴你可以用生活裏所有物件創作。」當時沒甚想法的他,便在同組師兄姐指示下,製成以紙巾裹住同學的「木乃伊」。

其他同學的作品教他驚嘆百倍,有人徵集大量同學的學生證,全力借出中大新亞書院圖書館的書,鋪滿了圖書館外半條小百萬大道,令課程老師不知所措;也有人搬了個大水槽到人文館(藝術系位處的誠明館對面)天台,倒滿火水然後點火,形成奇觀。

受大學的第一課啟發,程展緯開始走出畫框,端出一件件千奇百怪的作品。例如他觀察到社會上有偷看鄰座閱報內容的文化,便製作圓桶形的「自私閱讀器」皮套,用家只要把報紙放入皮套,然後在拉鏈位閱報,便可安然閱讀當時文字仍是直向排列的報紙,怪趣十足;他亦說自己特別癡迷膠紙的黏薄質感,會製「膠紙蟑螂」自娛。

畢業後,程展緯終成藝術家,實現童年夢想,卻非一帆風順。1998年,他到澳洲墨爾本參展,一心以膠紙為題創作。到埗後,他才開始準備材料,卻買不到所需的膠紙款式。被迫臨時轉題,他在街上慌忙地尋找靈感,留意到當地人眼睛顏色各異,轉念一想,把他們的眼睛拍下來弄成相集參展。自此,他意識到用物料創作的脆弱:「讀書的時候是自己與自己對話的過程,(畢業)出來後會開始思考自己與外界的關係。」

與人連結 親身體驗 投身勞工的流動藝術家

除了澳洲,程展緯到過美國紐約參與PS1藝術中心的駐場計劃、日本福岡亞洲美術館舉辦展覽等,還成為中大、香港藝術學院等院校的藝術系兼任講師。比起獲得實在的成就,他更自豪能建立藝術家獨有的敏銳觸覺,察覺周遭鮮為人知的臉孔、情緒,啟發創作。

2007年,程展緯常在香港藝術館觀展,但令他注目的不是館內畫作,而是駐館保安員臉色難看。他上前一問,得知保安員一天竟要長站八小時、站崗更沒有椅子,便大感震驚,更逕自發起「請給保安員椅子運動」,邀請公眾在意見簿簽名申訴,結果成功為保安員爭取椅子。

程展緯沒放棄了解勞工處境,2013年曾在香港鐵路博物館當數天保安員。於2016年,他開設了臉書群組「放工後打工仔撐未放工打工仔運動」,讓各行各業可以在群組或私下向他「報料」,分享職場不公。不少基層勞工知道他是「爭櫈仔」先驅,便紛紛加入,向他大吐苦水。同時,他亦本著勞工運動有如藝術要身體力行的心,體驗投稿者的職場環境。漸漸地,他與基層勞工的距離拉近不少。

159_lukeching_01-1
159_lukeching_01-2
159_lukeching_01-3
159_lukeching_01-4
previous arrow
next arrow
 

「我們讀藝術的,已拋棄了工作的界限。」

程展緯點出,許多職場困境不能解決,源自大眾被有限的想像力「框死」,跳不出社會定下的規條;既然做藝術家、大學講師的收入尚可應付生活開支,他決定身先士卒,做跳出框外的一人。

倡議微小奇特 改變切身貼地

一般而言,程展緯會依傳統途徑為勞工發聲。他曾以市民身分向惠康超市提交意見書,成功為惠康收銀員爭取椅子。但必要時,他也會用盡「搞怪」方法反抗。

2017年,程展緯從OK便利店員工口中得知,店鋪會強迫他們戴上「OK帽」,以建立良好品牌形象,卻教人大感侷促。有員工曾為此向上司反映,卻不了了之。為了引起關注,程展緯登報宣傳「全港反思便利店做乜鬼要店員戴帽工作」標語創作比賽,然後將讀者揶揄「OK帽」的來稿另外刊登在報章上,破壞其形象。最終,OK便利店果真「應機」,准許員工自由選擇是否戴帽工作。

標語比賽為公開比賽形式,優勝者可獲獎盃一座。程展緯指當年也有十多人投稿作品,創意十足。(受訪者提供)

由爭取椅子,走到廢除「OK帽」,程展緯帶來的改變並非驚天動地。不過,他仍然熱愛這些樸實無華的勞工運動:

「假如你想帶來一個轉變,你其實有很多理由、很多力量、很多溫度。」

走進港鐵 超乎預期的非人待遇 

去年,政府維持「兩年一檢」的法定最低工資水平於37.5元,為10年來首度「凍薪」,令程展緯非常震驚。他認為基層勞工的權益被嚴重剝削。他隨即在勞工處網頁,查找尚以最低工資招聘的工作,輾轉下走到港鐵車站詢問駐站員工,終得知港鐵外判清潔工正以最低工資受聘。

程展緯過往解決問題、體驗過的工種,多是數天至一周的理貨、收銀、保安工作。今次任港鐵外判清潔工,他需面對比過往艱辛百倍的挑戰。從去年11月1日起,他正式入職港鐵外判清潔工,收取日薪,主要在屯馬沿綫工作,初時一周工作四至五天,時長八小時。後來因遷就教學日程,改為每周一天。他開始時並無想過會做多久,只想體驗看看。豈料,一幕幕惡劣的工作環境、工友悲歌於他眼前上演,使他感受到無比辛酸、荒謬的勞工日常。

他的工作內容包括抹閘機、清理垃圾桶、洗廁所等,以洗廁所最為艱巨。他憶述一次曾看見整個廁板、甚至廁格牆上都充斥排泄物污跡,臭氣沖天,教他直呼「難頂」。但他深明清潔廁所乃份內職責,只好拿起水喉,正面迎戰。他又指,平時家中清潔多由太太負責,不禁自認「衰仔」:「這份工作是(我過往)人生洗廁所的總和。」

程展緯工作認真,未有半分懈怠。(陳衍諾攝)

縱然工作艱辛,工友苦況卻更使他難受。除了工作量大,程展緯得知工友還要兼顧替站長買飯等奇怪事務,也沒有「飯鐘錢」。面對工作內容與待遇不成正比,工友都畏懼發聲,只因他們自覺無申辯的條件,生怕一開口便斷送生計。「(我說)要求加人工,大家都覺得是『發夢』。」程展緯無奈道。

面對工友有口難言,程展緯決定打破高層對工友不敢發聲的印象,帶頭每天向車站站長投訴垃圾桶設計不便清理,成功令港鐵將之更換,讓工友效仿他找站長「聊天」;集工友意見表達訴求時,又叫他們不用露臉,出示其拳頭拍照便可,讓他們更有安全感。果然,程展緯漸漸感染工友,讓他們放膽抒發心中所想。

程展緯請工友握拳拍照,在記者會上表達對工資、待遇的不滿。但他也嘆言,要團結工友還有漫漫長路。(受訪者提供)

同歡笑 同發夢 打工藝術家從不孤獨

不論是過去的勞工運動,還是如今的港鐵清潔工工作,能讓他勇於「發夢」,他特別感激家人和工會朋友。

程展緯無拘無束地做藝術、做勞工同時,也坦言對家人造成剝削。他苦笑指,太太是記者出身,育有女兒後,便捨棄了前線新聞工作。而他過去參與勞工運動時,太太要投放更多時間,照顧當時仍就讀小學的女兒:「創作人是很自私,要用很多時間去做一些事。」然而,程展緯家人相當體諒,更曾與他一同創作。兩年前,程展緯從日式超市Don Don Donki員工口中得知,公司為求服務誠懇,員工「有凳不能坐」。於是,太太設計出「樹蛙爹、顧大細」吉祥物,取日文中請坐下(Suwatte Kudasai)的諧音,然後交由程展緯繪製,把海報張貼在超市予人看見,調侃超市不近人情。

程展緯和家人異想天開,畫出Don Don Donki吉祥物企鵝進化成「樹蛙爹、顧大細」的過程,又用上在日本代表承諾和黑社會暴力的手指尾「督促」超市。(受訪者提供)

如今,家人亦支持程展緯任職港鐵清潔工;而深明染疫風險大,他上班時也會穿上「全副武裝」,戴上兩個口罩及防飛沬面罩,更在制服外加穿雨衣,以免家人擔心。

除獲家人理解,笑稱自己是「工運新丁」的程展緯得到另一強大後援——工會。過去,他曾與各工會就工友權益問題交流,卻從未成為仼何工會會員。但如今要解決港鐵清潔工工資、疫下工作風險等問題,比起為員工爭取椅子困難百倍。於是,他主動加入清潔服務業職工會和清潔工人職工會。去年12月,程展緯連同兩個工會召開記者會,向大眾揭發港鐵外判清潔工僅獲最低工資的事實。

今年2月,程展緯(左)和清潔服務業職工會幹事杜振豪(右)到政府總部遞上工友簽名,並笠上有閉眼圖案的垃圾膠袋,暗諷當局視若無睹。(張翠珩攝)

突破港鐵想像 邊走邊試的勞工運動

程展緯召開記者會披露工友待遇後,旋即被港鐵以「已聘請到長工」為由勒令停工一周。他質疑此舉有阻嚇及歧視工會會員之嫌,便向勞工處備案,估計約半年的調查間,港鐵暫時不敢再次下令他停工,讓他得以延續「港鐵外判清潔工」的身分。

如今被停工又得以復工,程展緯繼續善用身位,助工友爭取應得待遇。繼港鐵廢除「為站長買飯」一要求後,程展緯向站長申訴防疫物資不足,成功為站內員工爭取保護衣、面罩。今年2月,程展緯更收集逾200名清潔工簽名,促請政府將港鐵清潔工列入第六輪「防疫抗疫基金」的受惠名單。雖現時未獲政府回應,但他仍不時在臉書撰文,望引起大眾、媒體關注。

「這個身分的想像是大於『某一刻的工資運動』⋯⋯當你成為一個願意說話的勞工,影響力可以有多麼大呢?我覺得這個位置能帶給我更新的想像。」

疫情下,港鐵派發「抗疫辛勞津貼」,清潔工可按所屬車站的清潔程度評分及排名,獲800元至1,200元額外獎勵。程展緯認為保持車站潔淨本是市民責任,港鐵現卻將矛頭直指清潔工。(陳衍諾攝)

任外判清潔工已約五個月的程展緯,從沒想到能走那麼遠。入職清潔工前,他已簽約答應新學期的大學講師教職,並由今年一月起每周教學四天。那剩餘一天的工作天呢?他不假思索,決定將之留予清潔工工作,皆因他想以最切身的身位,繼續為工友發聲。

談及未來願景,程展緯忍俊不禁:「我每天都去敲(站長的)閘,說:『喂,我覺得點點點!』他可以忍我多久呢?哈哈!」他又雀躍道:「我想繼續嘗試,將來擴闊下去,除了清潔工外還有整個地鐵(的勞工權益)。」

在他人眼中,持藝術系碩士文憑的程展緯明明可以整天待在畫室,不用打掃骯髒的廁所板,也不用費神與大公司角力。然而,對於早已遺失那張碩士畢業證書的他而言,藝術不僅來自於顏料、紙筆,更多是來自生活、來自被壓榨剝削的勞工。有人或說他自願去當清潔工是拋棄他來之不易的幸福,但程展緯自豪地告訴我們:

「現在我就是在另外創作一些屬於我的幸福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