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麼叫效忠政府？我只需要對得起市民。」在民政署任職助理文書主任的Pauline（化名）本是家中經濟支柱，一方面因難以預計違反聲明的後果而想辭職，另一方面擔心家庭經濟緊絀。她在考慮辭職與否的兩個月期間夜來輾轉反側，不能安睡，朋友說從未見她如此心緒不寧，辭職的決定更令她跟丈夫爭執不斷。在生計和自由的糾結下，她遞上辭職信，逃離宣誓陰霾。
今年1月，公務員事務局要求所有現職公務員須在2月底前宣誓或簽署聲明擁護《基本法》和效忠特區——較高級職位（如部門首長）的公務員須宣誓，其餘公務員則簽署聲明（下統稱「宣誓」）。不同政府部門繼而出現「離職潮」，當中以衛生署醫護人員等專業職系最多，亦不乏基層文員。公務員事務局局長聶德權3月上旬接受傳媒專訪時透露，有近200名公務員未有簽署聲明。有公務員認為聲明中部分條例模糊不清，擔心違誓有機會被懲處，甚至負上刑事責任，因而拒絕宣誓並辭職。公務員放棄薪高糧準的「鐵飯碗」，背後的原因和犧牲是甚麼？對工會和公務員體制又有甚麼影響？
記者｜羅寶晴 甘沐青 編輯｜葉嘉敏 攝影｜羅寶晴 葉嘉敏
44歲的Pauline在民政署任助理文書主任近十年，月入約26,000元，是家庭的經濟支柱。丈夫從事設計工作，收入比她少近一半。家庭在未來二十年更要每月花約7000元供樓，對於因拒絕宣誓而辭職，她直言：「有樓要供，有細路要養，驚餓死！」丈夫認為她辭職是「不顧家」，覺得宣誓不會影響基層公務員。Pauline花了不少唇舌跟他解釋辭職原因和宣誓後果：
「如果簽了聲明沒有後果的話，政府就不需要全體公務員簽署。」
最終，丈夫在Pauline堅持下無奈地由不支持變成不反對。
放棄穩定工作 只為兒女將來
眼看近年社會政治狀況，政府實施港區國安法、起訴民主派人士，通識科改革更令她認為香港教育已崩壞。正好英國推出英國國民（海外）護照（BNO）「5+1」簽證計劃，Pauline為了子女的未來，考慮跟丈夫帶同就讀中一和小二的子女移民。她坦言，移民主要是為了子女，辭職亦是為了避免因宣誓影響移民。宣誓要求公務員必須效忠政府，英國首相約翰遜曾提出推行新《叛國法》，任何英國公民宣誓效忠外國勢力或組織會定為犯罪，港人宣誓效忠特區政府暫時未知是否會違法。雖然法例暫沒推行，但Pauline擔心宣誓會令英國拒絕她的移民申請。
最令Pauline感到疑惑的，是不清晰的宣誓條文。條文附件表示，公務員若在表達個人言論時的媒介、對象等為不合適，導致他人覺得他們在執行職務時可能會有偏袒等，皆會被視為違反誓言。條文又要求公務員「效忠《基本法》及特區政府」，令她擔心會出現「篤灰」（告密）文化，因個人言論違反條文而被投訴，更憂慮條文會有追溯期。Pauline在反修例運動期間曾參與示威遊行，亦積極在社交媒體上批評政府和分享文宣，她恐怕有機會被視為違反「效忠政府」。她認為聲明日後可能會「加辣」，例如要求公務員放棄BNO，影響她將來移民的機會，因而決定辭職。以她所知，所屬部門只有她和另一位同事在宣誓壓力下辭職。
Pauline屬於新制公務員，原本可在今年9月底工作滿十年時，一筆過領取近20萬元的政府公務員公積金（CSPF），金額足以應付一家大半年的開支。公務員的辭職通知期最少三個月，以往申請辭職時，公務員可要求多於三個月的通知期。Pauline曾嘗試爭取工作至9月底，但公務員事務局要求她在申請辭職後三個月，即今年5月離職，她質疑局方針對拒絕宣誓而辭職的公務員。但為避免宣誓影響移民，她寧願放棄該筆款項：
「十多萬不算是小數目，但與自己和子女的人生相比，十多萬就變得很少。」
雖然丈夫認為現時家庭收入不高，儲蓄不多，擔心移民後生活不穩，所以反對移民，Pauline仍會繼續說服丈夫盡快移民。
今年2月底遞交辭職信後，Pauline如釋重負。她仍未開始找新工作，打算先做兼職，但不會後悔辭職。
工作三十載 無奈不捨離職
公務員工作穩定，50歲的衞生署註冊護士Alice（化名）一做便是30年，但她主動放棄「鐵飯碗」，離開一群好同事，原因和Pauline一樣，都是對模糊的宣誓內容感到擔憂。
比起擔心辭職後的去向，Alice指更多的是不捨。辭職對Alice造成的經濟壓力不大，她現時月薪達五萬元，丈夫是醫管局的資深護士，薪酬比她高。她在隸屬的健康院工作了19年，跟同事在工作上和私下都情同手足。平時下班後會一起吃飯，週五下班後曾一起「快閃」台灣看演唱會，甚至在反修例運動期間結伴參與示威活動。Alice也不捨得已習慣的工作模式。19年來的工作大同小異，她熟練得就算「飯氣攻心」提不起精神，仍能準確順暢地工作。據Alice所知，所屬的健康院共有四名護士拒絕宣誓並辭職，該區則有11名護士辭職。據傳媒報道，衛生署近三個月有131人辭職，但未知是否全因拒絕宣誓。
對於宣誓條文，Alice擔心宣誓後在社交媒體上有機會被以言入罪。社運期間，她不時上載及轉載帖文批評政府，支持運動，所以她對效忠政府亦有所保留：
「我們要負責的是市民，而不是出糧給我們的政府，況且我們出公帑，都是來自市民交的稅。」
在宣誓安排前，Alice的同事因在社交媒體上大肆批評政府而被「篤灰」，令她擔心宣誓會加劇「篤灰」文化。因對香港政局感到不樂觀，她一家四口已獲取台灣居留權，家人亦一致同意待小兒子完成中學文憑試，將在明年9月移居台灣。兩岸關係不穩，Alice擔心宣誓效忠香港特區政府，會被台方懷疑與大陸當局有關係，而影響移民，所以堅拒宣誓。就公務員宣誓效忠特區政府會否影響申請移民台灣，本刊記者向台灣移民署查詢，台方沒有直接回應，只提及會有相關審核機制。
Alice是舊制公務員，若工作至退休，預計可以領取合共300萬的長俸，包括一次性和每月發放的退休金，現在辭職則令長俸金額減半。因為擔心不宣誓而被解僱會失去長俸 ，所以在收到聲明文件的翌日就遞辭職信，直言：
「如果簽咗（聲明）一定會嬲自己。」
她指辭職是她人生中做過最大的決定，如果沒有宣誓，她可能會多做十年，好讓退休時能領取更高金額的長俸。
就宣誓要求有關條文，本刊記者向公務員事務局查詢違反相關條文的準則。當局回應，宣誓或簽署聲明不會影響公務員的公民權利，但公務員行使這些權利時要兼顧國家安全、社會安寧、公共秩序，亦要符合公務員身分所帶來的責任和要求。
工會步步為營 有限空間裏爭取權益
政府公布宣誓要求後，公務員工會亦感受到步步緊逼的紅線。反修例運動期間成立的「新公務員工會」稱因理事拒絕宣誓，預計將被解僱，喪失工會會員和理事資格，以及為了保障理事的人身安全及會員資料，今年1月中在工會臉書專頁宣布解散：「我深信結束不等於完結，有時反而是新的開始。」前工會主席顏武周其後在2月宣布，已經辭任二級助理勞工事務主任一職，指簽署聲明是辭職的其中一個因素，並認為自己的崗位能發揮的空間相當有限。
自從政府公布公務員宣誓安排，公務員工會聯合會每天都收到電話查詢有關離職後福利保障的事宜。總幹事梁籌庭認為聲明內容的條件苛刻，令大批公務員考慮離職：
「公務員只是一份工作，如果它有可能令你蒙上刑事責任，為何還要做這工作呢？」
他亦批評政府至今對於違反聲明內容的準則，仍未有清晰指引，例如何謂「動搖特區政府管制和施政」及相關後果。工會一直就以上疑問追問政府，但當局從未正面回應。對工會而言，他認為宣誓令會員對擔任工會理事卻步，擔心工會青黃不接，但表明沒有計劃解散；對公務員體制而言，他估計年輕一代加入政府的人數會減少，亦擔心宣誓可能會造成離職潮，令政府面臨人才流失和斷層的問題。
香港消防救護控制組人員聯合工會於2020年成立，有大約1200名會員，主席蘇頌樑表示，逾九成會員已簽署聲明，大部分同工都不覺得宣誓會對他們帶來影響。他承認簽署聲明無疑令工會日後有更多考慮，擔心言論可能會違誓，但期望宣誓後工會仍可在有限空間為同工發聲，暫未有計劃解散。
蘇頌樑明白同工們都有家室，不能任意辭職。身為工會主席，他不希望個人言論、立場會被視為代表所有會員，所以不會就宣誓向會員提出任何建議，把選擇權交回他們。他亦憂慮自己的言論可能會違反聲明要求：
「半年前接受訪問時，我的語速都明顯比較快，現在每說一句話前都會想清楚。」
訪問期間，他不時修正措辭用字，強調自己不是反對宣誓，只是擔心觸犯宣誓內容：
「會多了考慮，努力令自己守規合法。」
但他坦言，近三個月的離職人數較往常多。根據消防處資料，由去年12月到今年2月，部門每個月都有近十位人員辭職，但蘇頌樑指之前則是幾乎沒有。
公務員事務局回應本刊有關宣誓對工會影響的查詢時表示，在符合《職工會條例》的條文和會章規定的前提下，宣誓或簽署聲明並不會影響工會與政府的溝通。
學者憂宣誓或令公務員質素下降
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副教授黃偉豪說，他不認為投考公務員的人數會因宣誓而減少，但擔心新加入的公務員質素會下降。他認為，宣誓加劇公務員政治化，有了政治考慮，將難單純以專業角度遴選公務員。宣誓後果的不可預期性令公務員的職業保障比從前少，他質疑有能力加入政府的人才未必會投考公務員。黃偉豪指從港英時代起，《公務員守則》是為了防止公務員貪污、濫權，比較少強調公務員政治忠誠，現在的宣誓內容明顯是加強對公務員就時政發聲的約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