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人來人往的北角英皇道,「新光戲院」的霓虹燈牌準時亮起,旁邊掛起「粵劇殿堂在新光」的燈牌。甫踏入戲院,暖黃的光灑落臉上,鳳凰金龍相伴的牌匾、懷舊磅重機,時間彷彿停頓於七八十年代的香港。
屹立超過半世紀的新光戲院即將拉下帷幕,香港最後一間民營劇院將被封存於歷史中。香港失去的不只是一座戲院,更是一個孕育一代代粵劇菁英的殿堂、一個容許大小劇團發光發亮的舞台、一個紀錄香港粵劇跌宕起伏的證明。
記者|謝天渝 嚴君利 編輯|陳慧桐 攝影|陳慧桐 嚴君利
有「香港粵劇殿堂」美譽的新光戲院大劇場前身為商務印書館香港分廠,該址原先用來興建僑冠大廈的C座及D座,到1965年,發展商決定將其改建成樓高22層的僑輝大廈,以及一所具備舞台設施的電影放映院(新光),並於1972年正式開業。
新光起初為電影院,後來上海劇團進駐,因此轉型為粵劇表演場地。新光曾在2005年、2009年及2012年三次面臨經營危機,歷經數次易手。惟2023年末被教會Island ECC收購,計劃改建成教會及多功能場所。新光曾與教會商討繼續使用場地作粵劇表演的可行性,最終因粵劇中人供奉華光先師,要把神像放於劇場內,與教會存在宗教衝突而告吹。眼看已別無他法,新光於2025年3月3日只能走到最後一天。

香港民營劇院代表
民營劇院,即非政府轄下、私人管理的劇院,七八十年代曾風光一時,隨處可見,但能守到今日的只剩新光戲院一間。粵劇界有「萬能泰斗」之稱,資深粵劇表演藝術家阮兆輝於新光開幕時已踏上台板,他憶述新光於七十年代初開幕,很快已成為香港主流戲院之一。當時票價只需10至30元,普遍市民容易負擔,加上粵劇名伶任劍輝、白雪仙、紅線女和林家聲等常在新光登台演出,逐漸得到市民喜愛。
當時經營劇院盈利多,因此民營劇院遍地開花。但隨著時代發展,卻開始逐一消失。劇院佔地大,地價不斷上升,且劇院之間競爭激烈,難突圍而出,八十年代起,多間有舞台設備的民營劇院,太平、普慶、皇都戲院、利舞臺等,紛紛被發展商收購,改建成高樓大廈或活化保育,不再進行粵劇演出,新光不知不覺成了僅存的民營劇院。
阮兆輝指,新光作為民營劇院,為粵劇界帶來更多元的表演場地,地位相當高。新光能容納大中小型戲班,甚至初試啼聲的新人都可新光演出,阮形容早期演員未有資格在大戲班擔任主角,新光正是他們鍛練的舞台,「很多人都在新光成長。」面對新光的消失,他最捨不得是多年延續下來的感情,「你想想有多少前輩在那裏做過戲?我也服侍過很多前輩,包括新馬師曾、何非凡、梁醒波等。我也是在這裏成長的,曾經一個月在新光演出29日。」
音響座位勝高山西九
演出近60年的粵劇紅伶王超群,自11歲開始學戲,近年擔任多部粵劇的藝術總監。她訴說新光結業,對戲行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失去一個重要的演出場地。
「香港只有新光是正式的大劇院,可惜現在沒有了。」
王超群細數新光的獨特優勢:劇院採用喇叭式設計,令音響效果清澈細膩,平均散播到台下每一個角落;觀眾座位視野廣闊,全場逾1700座位均不會受阻,連最後一排的「山頂位」也看得清楚;新光的舞台亦能吊掛多幅背景畫,順暢地轉換,舞台的兩側又能放置大型佈景。新光的地理位置及交通亦較其他劇場如高山劇場、戲曲中心方便,離北角港鐵站只是兩分鐘腳程,所以劇團在新光的演出會較易賣座。
政府劇院行政安排不便
從事粵劇幕後統籌工作多年的陳靖認為,新光比政府管理的劇場更易預訂,行政手續較有彈性且透明度高。她指租賃政府場地需要提早七個月,甚至12個月預訂,成功與否亦受演員名氣和演出規模等因素影響:「像群姐(王超群)這樣的老倌,會增加獲得場地的機會。」但統籌難以要求演員在一年前預留檔期,只能在申請時在演員欄上寫下「待定」,最終某些演出因檔期不合需要臨時轉換演員,大大影響排練進度,亦增加統籌難度。反之,新光作為私營場地能免卻繁複程序。只要打一通電話,檔期合適便無須等候審批,最快可以預約兩個星期後的檔期,給予演出規模小的劇團作彈性改動的空間。
陳靖亦指出,新光在處理場地超時罰款較寬鬆,曾經在七八十年代,即使演出至凌晨亦不需要超時罰款。現時新光則以半小時一節計算超時罰款。相反西九戲曲中心有明確規定,「西九超過12點,過了一分鐘都要補過萬」。

自小與新光結下緣分
接手經營新光12年的李居明在北角出生,從小居住在新光附近,所以早在1972年新光上映第一部電影《文化大革命出土文物》時,他已經進場觀賞。李居明形容自己的成長與新光密不可分,自幼受到粵劇熏陶,經常到新光看粵劇和電影,當時不少粵劇老倌亦是他的親戚,新光充滿他成長的足跡。
踏入職場後,李居明從事命理和佛教教育工作已經佔據很多時間,坦言自己沒有想過會做粵劇,直至得知2012年新光第三度面臨經營危機時,他感到很傷感,不捨得過去40年經常到訪的地方:「既然我做了術數四五十年,都已經是半退休狀態,我不如接手新光來做吧,粵劇我很『熟手』啦!」李居明當時以月租100萬元高價租下新光,他相信只有用天文數字,才能說服業主。
李居明接手新光後編寫37部粵劇,其中《粵劇特朗普》更三度公演,門票於開售幾天已全數售罄。他指此劇成功吸引二至三千人的新一代觀眾觀賞粵劇。
新光每月昂貴的租金,再加上巨額的恆常保養費,李居明坦言新光是「蝕本生意」。
「(新光的)保養費已相等於耗資幾間豪宅。」
雖然戲院會租用給劇團和其他文化活動演出,但仍入不敷支。出於對粵劇文化的愛,李居明指自己從來不會計算花費多少金錢,只是希望能延續香港粵劇文化,讓它繼續生存和成長。

懷感恩心情倒數時光
隨著Island ECC教會成為新業主,接手管理新光,新光所有音響設備、燈光、舞台全部都會拆除,重建成教會禮堂。李居明表示新光大部分具有歷史價值的文物已作妥善安排,但唯獨掛在舞台兩側的一對對聯因體積大,像「孤兒」一樣,未知道會否有人願意接收。

李居明強調毋須為新光的消逝而感到悲哀和可惜,「它的告別不應該是悲情的」,而是應該感激新光在過往53年的付出,並在其他地方延續粵劇文化。他已打算在新光結業後,以「當代粵劇團」身分,繼續撰寫劇本和投資粵劇製作,並將在今年年中在西九戲曲中心第四度重演《粵劇特朗普》,亦計劃到澳門和馬來西亞巡演。
戲迷感不捨 仍盼有奇蹟
新光於1月舉辦開放日,當日早上9時已有逾百名市民排隊,他們四處拍照留念,紀錄新光最後的面貌。其中通往新光展覽區的「時光隧道」因參觀市民過多而被堵得水泄不通,平日只需一至兩分鐘的路程,當日至少需要五分鐘,待人流疏通,才能緩慢移動。
熟悉的劇院將要結業,物事人非,老觀眾難免感到惋惜。結伴到新光看戲十多年的譚氏夫婦坦言希望奇蹟發生,因新光承載了兩夫婦的共同回憶。80歲的譚太形容到新光看戲像現時年輕人追星一樣,是一個他們可以去看偶像的地方。

年約50歲的黃女士從小到新光看戲,是她和街坊好友的聚腳點。她指新光戲院地理位置優越,而沙田大會堂、高山劇場等不夠便利,需要從港鐵站行走一段路及途經斜坡方可到達,不便長者前往。黃女士表示自己在2005年新光面臨經營危機時,亦有參與由藝人汪明荃發起保留新光的聯署,
她直言:「如果今次有(聯署)的話,我都想簽名幫手!」

一座城市文化的沒落
「香港人就是不喜歡歷史,覺得歷史是一個包袱。」

阮兆輝以紐約和倫敦的劇院為例,指外國的商家有基金支持劇院的運作,讓這些劇院即使並非每日有演出,都能夠保留至百年以上。但反觀香港很難找到商家幫忙推動粵劇,「一個城市可以一間民營劇院都沒有,實是很滑稽。即是告訴人家,香港人不重視這些(文化)。」阮兆輝說新光見證粵劇的盛衰,承載著粵劇的歷史,新光結業無疑是粵劇界的損失,在香港的文化面貌而言更是缺了一角。他希望新光今次結業能夠提醒香港,經營文化產業不應只着眼於牟利,更是協助保留一個城市的完整性。
「我很希望新光的歷史有人記載,歷史很多時候是一樣的,商場的經營、文藝的發展。如果你不去保留某些歷史,大家都會淡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