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在近兩年發展迅速,只需上傳一張圖片,或輸入關鍵詞指令,60秒內就可以得到多張風格任選的畫作,人人都有機會成為畫技高超的藝術家。然而AI繪畫並非原創,而是透過學習大量現有的作品,提取其中符合指令的要素再生成圖片。這些用於訓練AI的畫作大多未經授權,侵犯原創者的權益。
去年10月,一名韓國畫家在直播創作期間被人將底稿截圖「投餵」給AI,那人搶先在社交媒體發布以AI生成的完整作品,並反稱該畫家比AI遲幾小時才發布畫作,定是參考了AI作品來完成。
除了這種粗暴抄襲,畫作未經創作者授權便大量「投餵」給AI的情況,亦在內地、台灣和海外發生,不少藝術家在社交媒體呼籲,禁止AI學習自己公開展示的作品。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版權歸屬在法律中尚是空白領域,AI繪畫創作成竊取,創作者能如何維權?
記者|胡雪寧 編輯|李慧琳 攝影|李慧琳
今年1月,三位美國藝術家向AI生成式繪畫應用公司提起訴訟,控告他們未經授權使用了50億張圖像訓練AI,違反著作權法。「整個行業都屏住呼吸,等著看這項技術將以多快的速度取代真人。」其中一位藝術家在公開的書面證詞中稱,科技公司訓練AI所使用的數據庫幾乎收集了她所有的美術作品,甚至包括提供給客戶受版權保護的畫作。
藝圈爭議大 抵制AI工具應運而生
曾與Billboard、NBA等歐美公司合作的台灣自由插畫師黃昱銘持續關注此次訴訟。去年6月,他第一次接觸到AI繪畫時,對此還持有好奇的態度,期待AI可以像圖像處理軟件Photoshop一樣,成為協助創作的工具,幫他節省填圖上色等重複性步驟的時間。
但更深入地瞭解後,他發現AI繪畫的原理不是創作,而是模仿甚至剽竊。AI繪畫看似風格多變,但都只是演算生成別人已經做過的東西,缺乏思考和創新。因此,他一直在社交平台上發表對AI繪畫工具侵權的看法,以及抵制AI的意願,也曾在大學舉辦講座,與學生及專業人士探討AI生成器目前的侵權疑慮。
隨著藝術圈內對AI生成技術的爭議擴大,一些幫助抵制AI的工具應運而生。「Have I been trained」是一個針對AI繪畫的圖像檢索工具,畫家在網站輸入關鍵詞,就可以檢查自己的作品是否被科技公司收錄,或在AI公司可能會使用的數據庫中。黃昱銘嘗試在網站搜索自己的名字,發現自己十幾張原創畫作陳列其中,但他從未授權任何AI公司。然而能夠檢索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究竟有多少作品被收錄,AI學習後生成的圖片又被用於什麽用途,原創者都無從得知。
AI繪畫成本低 插畫市場受衝擊
AI繪畫不僅侵犯創作者的權益,更讓他們面臨失業和降薪的危機。黃昱銘表示在美國,一幅半頁報紙大小的客製插畫報價最低可達500美元(約3,900港元),手掌尺寸的插畫也要150美元(約1,170港元)起跳,但時下最熱門的AI繪畫工具Midjourney,每月最低只需支付8美元(約62港元),就可以得到200張自動生成的定制圖片。
雖然還沒有完整資訊指出整體薪酬被影響,但台灣目前已經看到大量的廣告公司,因為目前法律尚未規範,多數公司並不了解AI生成器的訓練過程涉及侵權,因此有採用甚至推廣AI生成畫作,確實影響了插畫師的工作權益。同時也改變了他們的工作流程,黃昱銘表示在AI繪畫出現後,他開始被客戶要求提交創作過程中的圖層,以防畫家使用AI繪畫技術生成作品。
「畫家的創意是不可能被替代的。人類畫家會失業並不是因為我們的原創力輸給了AI,而是因為AI沒有父母和小孩要養,無需顧慮生活開銷。」
今年7月,被指控侵權的科技公司之一Stability AI在聽證會上,承認從網絡收集的用於訓練AI繪畫模型的資料並未取得授權,黃昱銘認為這已是間接承認公司有侵權行為。今年6月他向台灣經濟部智慧財政局寫信陳情,希望能夠規範AI的數據使用,而後相關部門表示會採納他的意見,也向他諮詢相關的資訊和案例,並在新發行的刊物中刊登了專題討論。
社交平台擅自「投餵」 AI畫師進退兩難
來自內地的阿潤一年前從公司辭職成為自由插畫師後,失去了固定的經濟來源,因而開始在內地社交平台小紅書和原創插畫平台「塗鴉王國」發布作品,希望依靠平台的曝光率吸引客戶。起初阿潤以為AI繪畫只是一個輔助設計的工具,並沒有過多關注。
然而內地各類社交平台有AI繪畫作為輔助功能,例如小紅書的AI工具「Trik AI」。今年8月,內地畫師「雪魚」在社交媒體發文,指責小紅書在她不知情下,使用她的作品訓練AI,稱小紅書的AI工具「Trik AI」為用戶生成的圖片,與自己曾經發布的作品極為相似,甚至可以肉眼分辨出AI複製了作品中哪些元素。
得知「雪魚」的遭遇後,阿潤心裏「咯噔」一下,不敢相信這間大公司竟會做出如此霸道的行徑。當時大部分運營小紅書的畫師和阿潤一樣,面臨著去留兩難的困境:如果留在平台展示作品,作品就會不斷被AI模仿;如果選擇撤離,即是放棄之前累積的粉絲和關注度,面臨收入減少的危機。
事件發生後,阿潤關注的畫師都發布了停止更新的聲明,但不到一個月,這些人又陸續回來了。她猜測小紅書可能是這些畫師大部分的生意來源,放棄了累積的粉絲基礎後,他們在其他平台的運營效果不理想,重新回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幾番糾結之後,阿潤還是決定繼續在小紅書發布畫作。她解釋,很多項目負責人都會瀏覽小紅書,若看到一個畫風符合要求的帖子,就會再去專門的繪畫社區搜索這個畫家的更多作品,繼而聯繫他合作。而自己本來接到的商單少之又少,只好繼續運營社交平台吸引客戶。
生存空間遭壓縮 畫師出奇招防AI
為了抵制AI侵權,阿潤在小紅書上發布帖子,介紹防止AI溶圖的方法,譬如給畫作添加滿屏的水印、用手作為前景拍攝畫作,或者使用防AI工具為畫作加上噪點等。小紅書上有畫手用這些方法測試,發現AI的確無法識別畫作,或者令AI生成的畫作上出現水印,破壞最終的效果。但一些方法過於誇張,讓畫作展示的效果大打折扣,阿潤說:「我想表達的是一個很無奈、反諷的態度,想要保護自己的權益,只能通過這麼極端的方法。」
阿潤表示,現在分享畫作時會將其套在產品模板上,讓畫作變成產品或生活場景的一部分,或是選擇在禁止上傳或分享AI生成畫作的網站「塗鴉王國」上發布作品。然而即使在「塗鴉王國」上無法直接下載圖片,但科技公司仍可以通過截屏將畫作投餵給AI。加上繪畫圈外對AI的印象更多停留在「又快又好看」,甚至一位畫師朋友曾被客戶要求參考AI生成的畫作來繪畫作品。現時的大環境對創作者維權沒有幫助,她無奈道:
「抵抗是沒有任何效果的,只是一個態度而已。」
她坦言,雖然AI繪畫對她個人的影響不是特別大,但作為原創插畫的一員,無法眼睜睜看著圈子的生存環境受到侵害,因此還是選擇了盡綿薄之力去發聲、抵制。
AI繪畫僅為工具 使用者意圖值得關注
「一個成功的作品可以用畫面和觀衆溝通,讓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本地速寫家張兆文認為,AI繪畫只能根據指令生成幾張看似「好靚」的圖片,創作中卻失了畫作的故事性。但對於不瞭解繪畫的人來說,AI生成的效果圖已經十分吸引。
張兆文曾在廣告行業工作20年。他坦言,AI繪畫相比於真人畫師的價格便宜,亦能在不用任何前期製作下就達到理想的效果。從商業角度而言,公司或許更願意使用AI工具以節省時間和成本。
對於版權問題,張兆文則認為AI繪畫始終是一件工具,應更關注使用AI生成圖像的人有何意圖。倘若原本的出發點就是盜用別人的作品風格,那麽AI繪畫工具可以幫助他做得更多、模仿得更細緻。
「畫家臨摹他人的作品時,都要告知大家是在模仿誰。如果有人用AI生成了和別人相似的作品,冒充是自己原創去賺錢,這種行為和抄襲沒什麽分別。」
科技迭代速度快 防AI措施效果有限
AI繪畫工具如雨後春筍般崛起,實際上只用了不到兩年。截至今年9月,全球最有影響力的AI繪畫工具之一Midjourney已經擁有超過1,600萬用戶。而另一邊,現有的防AI工具大多是針對開源(可以任意查看並修改軟件的源代碼)圖像生成模型來設計干擾元素,從而使AI繪畫在學習時遇到障礙。
內地某小型科技公司的AI工程師游一(化名)指出,假如開發者更換模型代碼或者將其架構隱藏,針對其源代碼設計的干擾功能就可能失效。他表示,目前許多先進的AI工具使用的LoRa模型(Low Rank Adaptation),已經可以通過學習圖片的一部分,來模仿出整體畫作風格。阿潤提到把畫作套在模板上讓周圍環境干擾AI識別的做法,也無法阻止他人刻意將畫作「投餵」給AI工具的行為。
早期互聯網流行的AI生成圖片因為一些低級錯誤備受詬病,例如人像眼神渙散、有六根手指、肢體錯位等等,這也成為分辨及進一步抵制AI圖片的關鍵。但游一認為這些細節問題很快會隨著技術的迭代解決,最新版本的Stable Diffusion XL已經不再出現這些錯誤,剩下的紋理不真實的問題,也是遲早會解決的事。當下的AI作品質量已經明顯提高,未來只會更加難以分辨,屆時可能會對原創畫家造成更大的衝擊。
「AI領域集合了全世界相當多的人才和資源,想要鑒別AI繪畫就相當於和全球最聰明、最有錢的一部分人對抗,去賭他們做的東西不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