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社會,是一個龍蛇混雜的地方。

黑社會,是不少邊緣青年夢寐以求 「烏托邦」。

黑社會,總是易入難出。

不過,對於阿成、文偉、阿威和吳志雄來說,黑社會卻是人生寶貴的一課。

阿成──除了手臂上的紋身、持刀斬人的經驗外,到頭來,渾噩過活,甚麼也沒有。

文偉──在黑社會只是短短一年多的「過客」生涯,卻賠上了追悔莫及的坐牢歲月。

阿威──要不是教會的感化,可能仍對黑社會依戀不捨。

吳志雄──太太的一句話,喚醒被黑道沖昏了的頭腦。

初出茅廬篇

一個「悶」字,令他們陷進了黑社會的深淵。

阿成生於一個寂寞的家,父母工作早出晚歸,弟妹年幼,阿成連一個傾訴對象都沒有。升上中一時,為了逞威風和「搵人照」,阿成在同學介紹下入了屯門的「新X安」社團,開始了四周遊蕩生事和流連溜冰場、遊戲機中心的日子。

文偉自小沉默寡言,相熟朋友不多,十分孤單。中四那年因為到父母經營的報攤幫忙,結識了附近的「陀地」。「他們肯主動上前結識我,代表肯定我,令我很有安全感。」文偉沾沾自喜地說。不久,文偉輟了學,經那些朋友安排下他拜見了「大佬」,加入了黑社會組織「和X樂」。

阿威中一時,在家附近的遊戲機中心認識了幾個朋友,覺得一夥人進進出出甚有面子,於是抱著「人有我有」的心態加入黑社會。

吳志雄年幼家貧,與父母及八兄弟姊妹住在大坑山腰的木屋,經常「通山跑」,慢慢與一群年齡相若的小朋友結成組織。在他十三歲那年,一批隸屬某社團的青少年強行霸佔他們的「地盤」,雙方扭打起來。最後,敗了的吳志雄被迫加入對方的社團,糊裡糊塗地開始了他的黑社會生涯。

腥風血雨篇

黑社會的確令人變得兇狠殘暴。

阿成為了「上位」,每次出手都盡心盡力,被追斬也在所不計。「有一次,我跟五名同黨在尖沙咀海旁流連,為『大佬』物色女伴唱,突然有一群其他幫派的人,拿著利刀、水喉管和鐵棍朝我們追打。」阿成不知就裡地跟對方打起來。混亂間,阿成的一名同黨被拋下海,另一個被斬傷背部,阿成卻能安然無恙地逃脫。

「當時並不驚慌,反而覺得很幸運和威風,證明我曾出來行走江湖,當我告知朋友時,他們也躍躍欲試。」阿成憶述。

文偉也為了受賞識,打鬥時愈戰愈狠。一次,文偉被「大佬」指派,與十數人到秀茂坪一舊型屋h內的遊樂場,伏擊一群暗裡「過檔」到其他幫派的舊同黨。當時對方手無寸鐵,文偉一方手持利刀,見對頭人就斬。

「腦裡真是一片空白,一刀一刀的斬下去,感覺麻木。當血濺向自己的一刻,我才發現那是個活生生的人。」文偉猶有餘悸地說。他和一個兄弟合力砍了其中一人四十多刀,最後因嚴重傷人罪,被判入歌連臣角教導所服刑兩年。

 

吳志雄自言脾氣暴戾,為了大佬和兄弟動輒與人打架。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單人匹馬對付十個對手的經歷。「我拿著刀就亂斬,也不理身邊的人是誰,總之就要斬下去。」面對兇神惡煞的大漢,吳志雄沒有半點退縮。「自己仿如失了控,一心想著斬下去就可以突破自己,並沒有甚麼實際目的,十分『狼死』。」吳志雄侃侃地訴說往事。好勇鬥狠和「爛打」成了吳志雄的標記,助他一步步爬上「江湖大佬」的位置。

如夢初醒篇

入獄驚醒這班迷途的羔羊

兩個月內兩度入獄前後給阿成天壤之別的感覺。九五年首次因藏毒入獄時,他還記掛著社團中的朋友,會寫信給他們。雖然沒有收過一封回信,但仍然覺得大家關係很好。

「第二次入獄的感覺就差遠了。」他歎息說。這次阿成替「大佬」掃場時與一名好友一同被捕,但該好友居然指證他。「我們事前協議過不會向警方招供,但想不到他竟出賣我、指證我。」朋友的出賣令阿成再被判入獄七個月。「知道被出賣那刻,我所有信心都失去了,受到很大傷害。」回憶起往事,阿成仍是一臉錐心之痛。

七個月的牢獄生涯中,阿成的「大佬」沒有來探望他。「我覺得好笨,為何要浪費五年服務一個根本記不起我的『大佬』﹖」

牢獄的生活也使文偉有了另一個體會。「監獄是黑社會的縮影,甚麼事都以武力解決,連日用品也要以打架來爭奪,動不動就會被毆打,恐怖得很。」在失去自由的情況下,文偉醒悟原來自己只是「大佬」的一隻棋,利用過後再沒有價值。

廿三年前,十六歲的吳志雄被控傷人罪,在三個月的監禁中,吳志雄沒有半點悔意,反覺得「勇者無懼」,以為「出冊」後就可以做「大佬」。

放監後,吳志雄恃著入過獄的「威水事」,變得更霸道,常搗亂生事。終於兩年後,吳志雄因打穿他人胃部被控傷人罪,在馬坑監房渡過了難熬的八個月。監禁期間,太太快將臨盆,二女兒就要出世。「太太問我,如果我死了她怎辦,我回答不了。於是我開始想,如果我真的出了事,誰養活我的子女﹖」在逼切關頭,吳志雄猛然醒覺自己承擔照顧家人的責任。太太的一句話,燃點了吳志雄脫離黑社會的決心。

 

相比而下,阿威較幸運﹔在教會的幫助下,他不用付上坐牢的代價。

為了不讓媽媽擔憂,阿威偶然會跟隨她去教會,經過一年的洗禮,他相信了神。「戒毒期間,教友每四小時一班,輪流二十四小時陪我聊天、為我祈禱,還替我按摩。我感受到一種純粹的愛,很舒服、也很快樂。」後來阿威醒覺到「甚麼義氣都是假的,以前在江湖上只是互相利用罷了。『大佬』利用我們犯事,我則利用他們爭取『升職』以滿足虛榮心。」九七年,阿威透過教會戒除了毒癮。

不捨不棄篇

矢志不渝的情感融化了沉鬱的冰冷。

一次又一次的犯錯雖令阿成的父母十分心痛,但他們始終沒有放棄他。

阿成第一次入獄前被羈留,父母即使傷心透頂,仍連續十四天從屯門長途跋涉到西貢壁屋監獄的羈留所探望兒子。「爸爸探望我時,只隔著玻璃跟我見面,他從沒有說過半句話,每次拿起那個對話聽筒都只是哭,哭個不停。」

然而,父母的心血改變不了阿成第二次入獄的事實。只是,這一次阿成的媽媽像個洩氣的氣球般,對阿成不再存有任何期望。不過,阿成的爸爸始終對阿成不離不棄。「爸爸始終沒有放棄過我,那時,他終於開口說:『除非我死了,無論如何,我一定要看見自己的兒子健健康康,在社會上立足。』那種感覺,一生也找不到。」阿成動容地說。

 

父母總不會置自己的子女於不顧。每當午夜時分,吩咐阿威「辦事」的電話鈴聲甫響起,他的父母就會立刻驚醒,臉上布滿擔憂之情。不過,阿威出門前只會拋下一句:「不用等我,有事我也不會打電話回來。」

對朋友有求必應的阿威,自責當時完全沒有理會父母的感受。有一次,阿威和爸爸鬧翻了,爸爸老淚橫縱,張開手抱著他痛哭,但阿威竟沒有半點感動:「那時候生氣得很,發了很大的脾氣,根本一點感覺也沒有。」事過境遷,阿威對自己不懂珍惜父母疼愛而深感後悔。

夫妻間的情深就使吳志雄堅決拒絕再受黑社會的召喚。「每次出外『開片』,她都會為我上香祈福,又會禁不住哭﹔若香火熄滅了,她又擔心我出事,令我既心酸又感動,更加覺得一定要好好對她。」此情此境令吳志雄深感擁有溫暖家庭才是最重要。「我開始醒覺繼續在黑社會也沒有價值,社團很腐敗,你一隻腳入監房時,另一隻腳遲早見閻羅王,送死是遲早的事。」吳志雄有感而發地說。

 痛後餘生篇

痛苦裡綻放出智慧的花。

嘗過被最信任的朋友出賣之痛苦,阿成身處於密封、欠缺自由的牢獄裡,終於深深地被父母的愛打動了。

出獄後,阿成決心要疏離黑道朋友,不再跟隨「大佬」,結束了五年的黑道生涯﹔他還成功地完成了福音戒毒,在教會內當服侍、傳福音。

文偉出獄後馬上和舊日的黑道朋友斷絕來往。「其實只要不在他們的圈子出現一陣子,別人就不會再記得你。」他淡淡地說。現年二十二歲,束著整齊短髮,言談彬彬有禮的文偉,徹底擺脫了黑社會時期的兇狠外貌,跟一年多的「過客」生涯劃上了句號。

阿威信教後再沒有聯絡舊「朋友」,連傳呼機也一併丟掉,平平淡淡地退出了黑社會。現時二十一歲的阿威從事清潔工作,這一刻的他積極面對人生,對過去不再眷戀。

在社團位高權重的吳志雄,要抽身殊不容易,他足足花了十年去安頓一切。「那時,我做過很多工作:地盆工人、在汽水廠搬貨、送外賣、代客泊車等,在刻苦中改掉自己的壞脾氣和改善自己的人緣。」十年的光景仿如走馬燈般掠過吳志雄的腦海。

 

在洗心革面期間,吳志雄受到很大的誘惑,幾經掙扎。試過有社團兄弟給他數十萬元做生意,給他管理幾個夜總會和卡拉OK場所,希望他留下。吳志雄笑言若非太太以離婚作要脅,他未必能把持得住。安頓好手下後,吳志雄在電視節目「花弗新世界」中宣布正式退出黑社會,以示金盆洗手的決心,結束了在社團中打生打死的日子。■

記者 張慧珊/許作權/李莎 編輯 黎綺靜/邱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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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片」時,黑社會成員利用後巷逃生。(邱慧萍攝)

後巷的鐵枝經常成為黑社會成員打鬥的武器。 (邱慧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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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成曾經在尖沙咀海旁與敵對社團展開廝殺,險些墮進鬼門關。(邱慧萍攝)
(相片:受訪者提供
吳志雄離開黑社會後終嘗幸福家庭的滋味。(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