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港 取 消 第 一 收 容 港 政 策 後 ， 只 剩 下 位 於 屯 門 的 望 后 石 難 民 中 心 仍 在 運 作 ， 當 中 住 著 千 多 名 正 在 等 待 移 居 海 外 的 越 南 難 民 。 在 這 段 去 留 未 知 的 日 子 裡 ， 有 些 人 一 心 盼 望 往 外 國 生 活 ， 有 些 人 卻 嘗 試 落 地 生 根 ， 接 受 香 港 。 　

一 棟 棟 兩 層 高 的 平 房 整 齊 地 排 在 眼 前 ， 平 房 中 間 掛 著 許 多 用 來 曬 晾 衣 物 的 繩 子 ， 電 線 和 電 視 的 天 線 繞 在 屋 子 上 。 除 了 偶 然 巡 邏 的 尼 泊 爾 守 衛 外 ， 許 多 小 孩 在 追 逐 嬉 戲 ， 他 們 天 真 無 邪 的 笑 容 和 周 遭 冷 清 荒 涼 的 景 象 恰 成 一 個 強 烈 對 比 。

「 到 哪 兒 也 比 留 在 香 港 好 ！ 」

　 兩 座 平 房 中 間 的 巷 子 盡 頭 ， 有 一 個 簡 陋 的 生 果 檔 。 經 營 這 攤 檔 的 何 氏 夫 婦 ， 來 港 已 九 年 ， 他 們 搬 進 望 后 石 難 民 中 心 已 有 四 、 五 年 。

來 自 河 內 的 何 先 生 說 ， 當 年 越 南 規 定 男 性 年 滿 十 八 歲 就 要 當 兵 ： 「 當 時 真 的 很 慘 ， 每 餐 都 沒 有 肉 ， 只 有 兩 棵 葱 ， 說 出 來 你 也 可 能 不 信 。 」 因 為 受 不 了 辛 苦 ， 他 當 了 兩 年 兵 便 逃 來 香 港 ， 家 人 不 但 沒 有 阻 撓 ， 還 囑 他 「 有 咁 遠 走 咁 遠 」 ， 可 見 當 時 在 越 南 生 活 的 苦 況 。

「 我 給 了 蛇 頭 一 両 金 ， 坐 了 兩 個 星 期 船 便 來 到 香 港 。 」 何 先 生 說 。 「 當 時 我 可 謂 拾 回 一 命 ， 因 為 我 們 的 船 遇 上 風 暴 ， 不 少 人 就 此 葬 身 大 海 。 」 這 樣 驚 濤 駭 浪 的 經 歷 ， 何 先 生 口 中 道 來 ， 只 像 一 樁 沒 甚 麼 大 不 了 的 小 事 ， 因 為 現 時 有 更 多 事 情 讓 他 擔 心 ， 單 是 日 常 的 支 出 ， 就 叫 他 煩 惱 不 堪 。

甚 麼 工 也 找 不 到

何 氏 夫 婦 已 有 十 個 月 找 不 到 工 作 ， 「 從 前 較 多 地 盤 開 工 ， 生 活 基 本 上 不 成 問 題 ， 但 現 在 真 的 是 甚 麼 工 作 也 找 不 到 。 」 何 先 生 說 。

對 只 持 有 難 民 證 的 越 南 人 來 說 ， 找 工 作 是 「 難 上 加 難 」 。 何 太 就 有 這 樣 的 經 歷 ： 「 本 來 那 工 廠 老 闆 早 上 已 請 了 我 ， 但 當 我 中 午 拿 難 民 證 出 來 辦 手 續 時 ， 他 支 了 半 天 薪 水 便 辭 退 了 我 。 」

目 前 何 先 生 只 靠 水 果 攤 子 的 收 入 維 生 。 他 感 慨 地 說 ： 「 連 開 這 個 攤 子 的 錢 ， 也 是 親 友 從 越 南 寄 來 的 。 」 可 惜 營 內 已 有 不 止 一 個 水 果 攤 子 ， 加 上 經 濟 不 好 ， 待 到 水 果 壞 了 也 無 人 問 津 。 「 每 天 收 入 不 到 二 百 元 ， 再 多 積 蓄 也 會 給 花 光 ！ 」

失 業 的 困 境 ， 逼 人 鋌 而 走 險 。 何 先 生 最 初 也 不 願 說 ， 在 談 了 半 句 鐘 後 ， 最 終 才 向 記 者 承 認 以 往 曾 經 因 販 賣 私 煙 而 被 捕 。 「 以 前 我 當 軍 人 時 ， 犯 法 的 事 我 絕 對 不 幹 。 但 當 時 我 真 的 沒 有 辦 法 ， 大 人 不 吃 ， 三 個 小 孩 子 也 要 吃 的 呀 ！ 」 身 旁 的 何 太 也 說 ： 「 當 時 我 真 的 很 害 怕 ， 擔 心 三 個 小 孩 沒 有 人 照 顧 。 」 幸 好 何 先 生 求 情 後 ， 法 官 只 輕 判 他 守 行 為 。

因 為 他 們 經 濟 負 擔 不 起 ， 只 有 六 歲 的 兒 子 能 上 小 學 ， 其 餘 一 對 四 歲 和 三 歲 的 姐 妹 都 不 能 上 幼 稚 園 。 兩 夫 婦 深 信 ， 移 民 對 三 個 子 女 是 最 好 的 。 「 我 只 希 望 他 們 能 上 學 ， 明 愛 和 聯 合 國 能 給 予 的 幫 忙 實 在 很 少 。 」 何 太 望 著 三 個 在 記 者 身 邊 嘻 嘻 哈 哈 跑 個 不 停 的 孩 子 說 。

香 港 只 是 一 個 中 途 站

　 現 在 生 活 這 樣 困 難 ， 但 何 先 生 對 於 離 開 越 南 的 決 定 並 不 後 悔 。 「 沒 有 甚 麼 錯 不 錯 的 ！ 現 在 越 南 變 得 怎 樣 我 不 知 道 ， 我 只 知 道 如 果 當 時 我 不 走 的 話 ， 肯 定 會 比 現 在 更 辛 苦 ！ 」

何 先 生 來 港 九 年 ， 六 年 前 和 妻 子 在 香 港 認 識 並 結 婚 ， 三 個 孩 子 都 在 這 兒 出 生 ， 但 兩 夫 婦 始 終 覺 得 香 港 只 是 一 個 中 途 站 。 何 太 說 ： 「 我 常 常 會 想 起 自 己 是 越 南 人 ， 我 很 掛 念 家 鄉 。 但 離 開 了 這 麼 久 ， 早 已 習 慣 了 ！ 」

「 最 好 可 以 移 民 外 國 ， 走 了 再 算 ， 到 哪 兒 也 比 留 在 香 港 好 。 」 一 句 說 話 道 出 了 何 氏 夫 婦 現 在 的 心 情 。 不 過 他 們 也 十 分 清 楚 ， 何 先 生 留 下 案 底 後 ， 移 民 外 國 的 機 會 更 渺 茫 。

「 我 是 越 南 難 民 ， 你 不 介 意 嗎 ？ 」

十 七 歲 的 張 松 翠 ( 阿 翠 ) ， 留 著 一 把 染 成 啡 色 的 頭 髮 ， 一 身 時 興 的 打 扮 。 雖 然 她 的 樣 子 比 實 際 年 齡 成 熟 ， 但 仍 不 時 流 露 出 幾 分 稚 氣 。 操 著 流 利 廣 東 話 的 她 ， 除 了 皮 膚 比 較 黝 黑 外 ， 活 脫 脫 是 一 個 地 道 的 香 港 年 輕 人 。

阿 翠 的 親 生 父 親 是 香 港 人 ， 當 年 他 到 越 南 娶 了 阿 翠 的 媽 媽 ， 可 惜 不 久 就 因 病 逝 世 。

阿 翠 六 歲 的 時 候 跟 隨 母 親 和 後 父 來 港 。 後 來 因 為 後 父 中 風 癱 瘓 ， 一 家 人 依 靠 聯 合 國 資 助 生 活 。 她 在 望 后 石 難 民 中 心 居 住 了 一 年 ， 之 前 十 年 都 是 在 禁 閉 營 中 成 長 。

提 起 禁 閉 營 的 生 活 ， 阿 翠 不 禁 皺 起 眉 頭 說 ： 「 那 時 的 生 活 真 的 很 慘 ！ 起 初 營 內 情 況 都 不 算 太 複 雜 ， 直 到 九 五 、 九 六 年 期 間 ， 很 多 越 南 人 突 然 湧 來 香 港 ， 使 禁 閉 營 愈 來 愈 擠 逼 。 他 們 時 常 為 了 雞 毛 蒜 皮 的 事 打 架 ， 甚 至 打 死 人 ， 實 在 很 駭 人 。 」 所 以 她 每 天 放 學 後 都 會 立 刻 回 家 ， 不 敢 和 其 他 越 南 人 溝 通 。

不 是 每 個 越 南 人 都 是 壞 人

雖 然 阿 翠 說 自 己 是 越 南 人 或 香 港 人 都 沒 所 謂 ： 「 只 要 活 得 好 的 話 ， 是 哪 裏 人 還 不 都 一 樣 。 」 但 言 談 間 ， 阿 翠 問 了 記 者 一 個 問 題 ： 「 其 實 你 們 香 港 人 是 不 是 很 討 厭 越 南 人 ？ 說 真 的 ， 就 算 我 是 越 南 人 ， 我 也 不 大 喜 歡 越 南 人 。 有 時 我 真 的 很 氣 憤 ， 他 們 常 常 在 營 外 犯 案 ， 使 香 港 人 以 為 所 有 越 南 人 都 是 壞 人 。 」

「 當 我 到 街 市 買 菜 時 ， 市 場 裏 的 人 一 知 道 我 是 越 南 人 ， 便 立 刻 收 起 貨 品 ， 買 東 西 時 也 盯 著 我 ， 怕 我 會 藉 機 會 偷 東 西 。 警 察 查 身 分 證 時 ， 街 上 的 人 一 看 見 我 拿 著 的 是 「 行 街 紙 」 ， 都 會 用 奇 怪 的 目 光 看 我 ， 使 我 十 分 難 堪 。 其 實 我 很 想 告 訴 他 們 ， 不 是 每 個 越 南 人 都 是 壞 人 。 」

這 些 不 快 的 經 歷 ， 使 阿 翠 覺 得 香 港 人 不 喜 歡 越 南 難 民 ， 視 他 們 為 包 袱 ， 所 以 她 會 教 營 內 的 小 朋 友 不 要 偷 東 西 ， 希 望 香 港 人 對 越 南 人 改 觀 。

「 離 開 了 禁 閉 營 後 ， 我 實 在 很 想 和 香 港 人 交 朋 友 。 」 可 惜 ， 「 我 是 越 南 人 」 這 個 心 態 一 直 成 為 阿 翠 結 交 朋 友 的 障 礙 。 現 在 阿 翠 在 荃 灣 一 所 夜 校 讀 英 文 ， 即 使 有 同 學 想 跟 她 做 朋 友 ， 她 也 會 先 問 對 方 ： 「 我 是 越 南 難 民 ， 你 不 介 意 嗎 ？ 」

對 於 愛 情 ， 阿 翠 更 不 敢 輕 易 接 受 。 曾 經 有 一 位 香 港 的 男 孩 子 追 求 她 ， 但 因 為 她 不 敢 透 露 自 己 是 越 南 人 ， 最 終 沒 有 接 受 他 。 「 香 港 的 男 孩 子 又 怎 會 喜 歡 越 南 人

呢 ！ 」 她 唏 噓 地 說 。

阿 翠 在 香 港 十 一 年 的 生 活 中 ， 雖 然 獲 得 香 港 人 在 物 質 上 的 資 助 ， 但 在 心 靈 上 ， 除 了 歧 視 和 十 年 禁 閉 營 的 夢 魘 外 ， 她 並 沒 有 得 到 甚 麼 。 現 在 ， 她 只 希 望 努 力 讀 書 ， 充 實 自 己 。

「 我 只 是 遲 了 兩 日 半 ！ 」

「 我 只 是 遲 了 兩 日 半 來 到 香 港 ， 便 要 滯 留 十 一 年 ， 現 在 還 不 知 要 在 這 裏 熬 多 久 ！ 」 星 仔 慨 歎 道 。

一 九 八 八 年 六 月 十 六 日 香 港 政 府 實 施 難 民 甄 別 政 策 ， 被 甄 別 為 船 民 的 越 南 人 必 須 被 遣 返 越 南 。 星 仔 的 兩 位 哥 哥 早 於 八 二 年 抵 港 ， 隨 即 移 居 加 拿 大 。 但 因 星 仔 在 八 八 年 六 月 十 九 日 抵 港 ， 便 被 甄 別 為 船 民 而 被 扣 留 在 禁 閉 營 。

星 仔 十 六 歲 時 ， 隻 身 乘 船 由 越 南 廣 寧 來 港 。 父 親 早 已 離 世 ， 現 在 越 南 只 剩 下 六 十 多 歲 的 老 媽 。

星 仔 當 初 曾 勸 母 親 相 隨 來 港 ， 但 念 及 五 十 多 歲 要 越 洋 另 覓 新 生 活 實 不 容 易 ， 故 此 星 仔 最 終 孤 身 上 路 。 沒 料 到 ， 自 此 便 不 能 再 踏 足 祖 國 ， 照 顧 母 親 。

說 到 這 裡 ， 星 仔 不 禁 眼 泛 淚 光 。 「 我 沒 有 離 境 權 ， 媽 媽 年 紀 大 ， 每 月 只 可 靠 十 多 分 鐘 長 途 電 話 傾 訴 心 聲 。 」 說 時 他 緩 緩 點 起 香 煙 。 縱 然 星 仔 矢 口 否 認 記 掛 越 南 ， 但 是 眉 宇 間 卻 流 露 出 惦 念 之 情 。

我 不 在 乎 等 多 久

初 來 港 的 五 年 ， 星 仔 住 在 白 石 和 芝 麻 灣 禁 閉 營 。

「 那 裏 的 生 活 環 境 和 條 件 比 越 南 還 差 。 一 起 床 碰 著 的 便 是 人 ， 每 天 就 是 吃 和 睡 ， 沒 有 別 的 ， 人 也 昏 了 ！ 」 星 仔

就 這 樣 過 了 五 年 ， 當 中 最 大 的 收 穫 是 認 識 到 他 的 妻 子 。

九 三 年 結 婚 後 ， 星 仔 的 身 分 隨 即 改 變 。 當 時 港 府 基 於 人 道 ， 特 別 准 許 有 難 民 親 屬 的 船 民 申 請 成 為 難 民 ， 與 家 人 團 聚 。 原 被 甄 別 為 船 民 的 星 仔 ， 因 妻 子 是 難 民 而 毋 須 被 遣 返 越 南 。

雖 然 可 在 香 港 自 由 生 活 ， 但

他 仍 不 甘 心 。 「 就 算 要 我 等 多 久 ， 我 也 不 在 乎 。 只 要 可 完 成 心 願 往 外 國 便 是 了 ！ 」

最 近 星 仔 失 去 裝 修 工 作 ， 雖 然 他 們 一 家 可 向 明 愛 申 請 經 濟 援 助 ， 但 星 仔 卻 堅 持 不 申 請 。 「 我 一 定 要 盡 快 找 到 工 作 ， 就 算 窮 途 末 路 ， 也 寧 願 問 親 戚 鄉 里 借 。 」

對 於 越 南 難 民 一 直 被 認 為 不 會 自 食 其 力 ， 只 靠 香 港 政 府 資 助 的 誤 解 ， 星 仔 覺 得 很 受 委 屈 ， 所 以 他 更 要 自 強 ， 不 給 人 家 看 低 。

星 仔 現 時 有 一 個 五 歲 的 女 兒 ， 剛 於 營 外 一 所 幼 稚 園 就 讀 中 班 ， 他 把 希 望 都 寄 託 在 女 兒 身 上 。 不 過 ， 他 擔 心 下 一 代 像 他 這 樣 不 能 找 到 好 工 作 ， 無 法 出 人 頭 地 。

他 坦 言 ： 「 如 果 不 能 到 外 國 ， 那 便 不 打 算 再 要 小 孩 子 了 。 」

星 仔 的 妻 子 來 港 已 經 十 年 ， 也 曾 外 出 工 作 ， 卻 仍 不 大 懂 廣 東 話 。 就 是 記 者 用 廣 東 話 跟 她 聊 兩 句 ， 她 也 顯 得 不 大 願 意 。

「 妻 子 一 心 往 外 國 ， 所 以 認 為 不 用 學 廣 東 話 ， 也 沒 必 要 接 受 這 兒 的 文 化 。 」

星 仔 了 解 妻 子 的 想 法 ， 現 在 她 可 用 廣 東 話 往 市 場 買 東 西 便 已 足 夠 。

雖 然 他 們 把 二 百 多 尺 的 斗 室 裝 飾 得 相 當 雅 致 ， 成 為 一 個 小 天 堂 。 但 星 仔 和 妻 子 始 終 期 望 盡 快 移 居 外 國 ， 開 始 新 生 活 。

「 我 不 理 會 外 國 的 生 活 是 否 舒 適 ， 只 要 能 夠 走 出 香 港 便 好 ！ 」 星 仔 由 衷 地 說 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