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員病態賭博
怕受處分不敢求助
記者□余秋琳 粘冰冰 黃學誠 編輯□楊琬婷 王卓琳 攝影□黃學誠
今年六月，高級警員尹潤材在大埔新界北總區廁所吞槍自殺身亡，疑因爛賭欠債百萬。
今年八月，一名加入警隊十六年的警員，疑因前往澳門賭博致債臺高築，遭警隊紀律處分勒令退休。
警察的職責是維持法紀、除暴安良，市民期望他們的操守良好，但有時警員因工作關係接觸賭博，又或空閒時間過多，容易聚賭，久而久之，警員沉迷賭博，影響工作表現。而警方對因賭博欠下巨債的警員採取嚴厲處分，反而令警員不能及早求助，以至泥足深陷。
個案一﹕ 懸崖勒馬
現於警察交通部任職的陳先生(化名)，加入警隊逾三十年，曾任軍裝、刑事偵緝部的偵緝警員(CID)。他曾因沉迷賭馬欠債近二百萬元，最後更要隱瞞警方申請債務重組。
學習賭博為「埋堆」
被診斷為病態賭徒的陳先生，未加入警隊前從來不賭，連搓麻將也不會，加入警隊後，由於同事皆好賭，近墨者黑下陳先生也開始學會賭博。
八十年代初他任職CID，由於當時通訊設備不似現時先進，上司租了一個單位作聚腳地，以便隨時齊集他們工作。CID上班時間不固定，經常要長時間留在單位內，他的上司又喜歡賭錢，大夥兒便在單位內賭錢消磨時間。同事每月發薪後都會聚餐，俗稱「大食會」，其實是聚在一起賭博。陳先生無奈地說﹕「同事們走在一起就會賭錢，不賭會被人孤立。」
他的一名同事因欠下巨額賭債無法償還，竟鋌而走險，偷走值錢的證物，到澳門「博一博」。結果，他連證物也輸掉，走投無路，最終吞槍自殺。陳先生感慨地說﹕「那時想不到自己也會沉迷賭博。」
沉迷賭馬 工作心不在焉
陳先生最初為了應酬同事而賭，賭注不大﹕「他們教我打牌九、搓麻將等，但其實我當時並不喜歡。」直至後來有同事教他賭馬，他才開始沉迷。「二十幾年前沙田馬場剛開幕時，我和一些同事被派去便衣巡邏，防止打荷包，實際上卻是一邊工作、一邊投注。」陳先生形容賭馬就像查案一樣，有挑戰性、考判斷力、講求分析，因此贏了馬特別自豪。
自此，陳先生開始迷上賭馬，差不多每場賽事都下注。他更常常鑽研馬經，即使身在警署，也會用午飯時間聽收音機、看電視直播賽事。碰上有工作在身時，陳先生雖然不能去投注，卻心不在焉﹕「當時我非常沉迷，每一場都想賭，有賽事但沒有投注便會渾身不自在，工作時也想著賭。」
借貸容易 欠債纍纍
陳先生不但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賭馬上，賭注更愈來愈大﹕「偶爾贏一千幾百塊，總覺得不夠填補過往輸掉的數，下次便會博大一點。」由九十年代開始，陳先生每次花數千元在賭馬上，每個馬季平均輸掉十多二十萬。約於二零零零年，他開始入不敷支，於是向銀行、財務公司借貸，又申請了多達十張的信用卡。陳先生說，由於警察收入穩定，又害怕被人知道借錢，通常會有借有還，因此借錢也較容易。「財務公司知道你是警察，一定會借給你。」
從事「黃、賭、毒」等不法行業的人，會向債務纏身的警員提供利益，換取情報。陳先生承認曾經有人問他肯不肯受賄，但被他拒絕了。他說﹕「雖然有人這樣做，但貪污的危險性很大，未到絕路我是不會做的。」
欺騙家人 代還債務
後來，陳先生無法償還欠下的債務，要太太代他還債﹕「家人一直知道我有賭博習慣，卻不知道我賭得那麼厲害。我告訴太太賭債只有數萬至十萬，還清後我便不再賭，她信以為真，便替我還了。」陳先生的欠債當然不止那麼少，他用相同的藉口，叫太太替他還了數次，卻仍不能還清欠債。
為了賭博，陳先生和家人常有磨擦。他常常向家人說謊，拋下一句「我上班啦﹗」、「我到樓下買東西﹗」便去了賭馬，一去數小時直至賽事完畢。輸了錢，回家便為小事發脾氣，例如會狠狠責罵兒子把地方弄髒，以致與家人關係惡劣。
決心戒賭 從新做人
今年初，陳先生的欠債連利息已近二百萬元，每月單還利息也要十多萬元，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債務太大，再不戒賭隨時會破產，更有被革職的危機。由於警員一旦破產，便要接受警方的在職內部調查(俗稱「爆煲」)，若查出是因賭博而欠債，更會受到嚴厲處分甚至革職。在太太的鼓勵下，他到循道衛理中心接受戒賭治療，又透過中心介紹的律師樓申請債務重組。「我在律師樓申請債務重組，警方不會知道，更可向法庭申請禁制令，避免債權人上警署追債。」陳先生債務重組後，經律師、會計師和債權人商議，再由法庭判決一個較低的利率，現在只需償還七十多萬元，並可分五年償還。直至現在，警方仍不知道陳先生曾因賭馬而欠下巨債。
在中心接受治療十個月以來，陳先生至今再也沒有賭馬。不過，他承認賭癮還在﹕「賭了幾十年，總會有心癮。現在我會把錢交給太太保管，每天只有一百元生活費，沒錢就不會賭。我會避免路過馬會、看馬經，看報紙前會先丟掉賽馬版。」他決心戒賭，同事研究馬經，他也會避開。
戒賭後，陳先生工作專心了，不用再想著賭和欠債的問題，他更說自己比以前開心很多﹕「我現在不用講大話了，平時放工回家煮飯，有空就去行山，和家人關係已有好轉。」
個案二﹕ 瞞天過海
於今年四月退休的林先生，曾於水警任職二十九年。在職期間，他極為沉迷賭博，不但在工作時間賭博，甚至知法犯法參與非法賭博和向高利貸借錢，最終要用退休金還債，原本一百三十萬元的退休金結果剩下十多萬元。
水警船變賭船
林先生在家人影響下，自小已懂得賭博，加入警隊後無論工作或工餘時間，也經常與上司及同事一起賭博。水警的編制是連續上班二十四小時，再休假兩天﹔在上班的二十四小時中，每四小時又會換更一次，四小時當值，四小時休息。林先生和他的同事便時常在船上聚賭來打發時間，他們賭博的方法層出不窮，如撲克、牌九、麻將和賽馬。有時候一船十五人，只留下一個人負責「睇水」（即收聽訊號），其餘的水警全在下層休息室賭錢。
林先生說，因賭博而影響工作的機會很少。因為他們即使在賭錢，也會留一個人負責收聽無線電通訊器，當接到上級通知，便立刻停止賭博，盡快趕到現場。然而，林先生也承認有時候賭得興起，會特意將所在位置報遠一點或用其他藉口拖延時間，賭完之後才盡快趕到現場。他以二零零零年的喜靈洲犯人暴動為例﹕「喜靈洲的犯人暴動，又有人放火，我們要派船增援。當時的位置在南丫島，我們故意駛慢一點，又藉口說油渣隔損壞、或倒電油的地方淤塞，可以拖一會兒，賭完一局才到達現場。」
由於林先生的上司也賭錢，所以即使他們這樣做，上司也不會責備。當有更高級的上司要上船檢查時，他們也有方法隱瞞。「他們上船前必需預先問清楚我們的位置，所以我們會預早知道有人來巡查，便會收起賭具。」
為求刺激 以身試法
水警常常休假，工餘時候，林先生也與同事一同賭博。例如發薪之後會開「大食會」，實際上是大賭一番。有時候甚至知法犯法，到非法賭檔賭博。他表示，以身試法是因為香港不像澳門，沒有多姿多采的賭場可以合法聚賭。「非法賭檔的注碼大、多元化，比較刺激，這樣才能滿足我們。」
問他會不會害怕遇上警方掃蕩，他說﹕「少少，但老實說，若警方掃蕩也可逃脫，被拉回警署後我們也可從後門離開，自己伙記沒有理由張揚出去。」
退休在即 愈賭愈大
林先生剛任職警隊時，賭注不太大，但隨著年資和人工增加，賭注也相應提高。他剛入職時月入四千元，一鋪牌只賭約一百元﹔到他退休前月入二萬七千多元，一手牌可以輸千多元。到了二零零一年，他眼見退休在即，一百三十萬元的退休金在望，自覺怎樣也不會把整份退休金輸掉，便放任地賭博，出入澳門的次數也愈來愈多。
澳門賭場內甚多高利貸（俗稱「大耳窿」)，林先生輸錢時，也曾向這些高利貸借錢。高利貸即日清還的息口高達十一厘，有一次他因無力償還債項，被人押回香港上門追債，原本五萬元的貸款隔天要償還八萬元，日息高達三十厘。假若警方發現林先生因賭錢欠債，更借了非法借貸，便要接受處分甚至革職。因此他只好以信用卡透支填債，以免債主到警署追債，令事情曝光。那次幸得家人幫助，林先生還清了高利貸。
賠掉安樂晚年
結果，林先生退休後，需拿出五十萬元退休金，清還所有欠下銀行信用卡及家人的債項。他原本有一百三十萬元退休金，應可安享晚年，但清還賭債及樓宇按揭後，他的退休金只剩下十多萬元。他感慨地說﹕「輸錢皆因贏錢起﹗」他曾一次贏了十二、三萬，但這令他更沉迷賭博。他說﹕「要是一早輸到被『大耳窿』押回來，便可早些解決問題、早些改過，現在改已經太遲了﹗」
飽受債務困擾的時候，林先生參加了警隊以諾團契。今年四月退休後，林先生靠著教會的支持，戒掉了賭博。現在他一有時間便參加教會的聚會﹕「我覺得自己有信仰的支持，實在很幸運。」
個案三﹕ 走投無路
上述兩名警員成功隱瞞自己因賭博而債臺高築，沒有遭受警隊懲罰，但並非所有沉迷賭博的警員都能瞞天過海。曾任職水警十八年的杜建業，在職時因賭博而欠下巨債一百三十萬元，申請多張信用卡、向財務公司甚至「大耳窿」借錢，最後走投無路，無奈向警方申請債務重組，在二零零零年被警方以「不審慎理財」的原因革職。
杜建業是水警，他說沉迷賭博是環境使然，並用「無奈」來形容自己的情況。
他說整艘水警輪上，常常只剩下一、兩個警員當更，其他的都在船艙賭博。「我是新仔，老資格的水警邀請我一起賭，我沒有理由拒絕。」他說，如果不「埋堆」賭博，就會被人排擠﹕「不賭的一般會被分派多做一些工作，如此盤算起來，跟著賭也無妨。」
不服輸 泥足深陷
誰知，原本視賭博為娛樂應酬的他，當嘗到了輸的滋味，就不斷有想贏回來的念頭、有「不忿氣」的想法。這種心態使他泥足深陷，自此逐步走向病態賭徒的深淵。
剛入職時，杜建業月薪二千九百多元，但他搓麻將和玩牌九，每日輸贏上落大約三百多元，有時一個月輸達二千元，已佔薪金的三分二。後來，他覺得澳門賭場更多元化，又可自由選擇賭法，加上當時前往澳門無須申報，便轉向澳門「發展」。他說﹕「我當時估計每個月贏五至六千元，但結果卻是平均每個月輸掉七千至一萬元。」杜建業沒有理財觀念，當輸掉所有錢時，便向高利貸、財務公司借錢，申請信用卡透支還債，然後再找機會去賭。結果賭債像雪球般愈滾愈大，直至一九九九年欠債已近百萬元。
影響家庭 後悔莫及
他內疚地說，賭博對家庭關係有莫大傷害。以前太太每次向他要家用時，他總是故意拖延，兒子五個月大時，甚至曾經沒有錢買奶粉。他又因為賭很少回家，與女兒欠缺溝通，關係疏離，以致女兒的性格內向。
賭博對他和兒子的關係影響最深。最初，杜建業向記者表示，愈賭愈大是為了贏錢供兒子去英國留學，乃出自慈父之心。他更曾帶兒子去郵輪、賭船「見識」。杜建業一臉理所當然地說﹕「我希望兒子明白我的處境，讓他瞭解賭博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是有部署和計劃去賭的。」縱然對父親所言的賭博計劃不能認同，懂事的兒子體諒了父親，鼓勵父親信奉基督教，最終成功幫助父親戒賭。杜建業最後承認，賭其實是因為貪心。他更形容自己是個「傻瓜」，懊悔自己的所作所為。「那時，賭博像是我的兼職，我像吃了迷藥一樣往賭場跑。」
杜建業說起自己在沉迷賭博，欠債纍纍的時候，感到煩惱和無助。他曾向警方的心理專家諮詢，但最終也不敢吐出實情﹕「我怕他們是警方的線人，會舉報我。」
一九九九年，由於他連最低還款額一千五百元都應付不了，終於申請了警方提供的債務重組。接受警察內部調查時，杜建業以家人生意失敗為藉口，由始至終都不承認自己有賭博問題，因為警員若因賭博而欠債，一般會被革職。他說﹕「不承認可以延長我的『死亡時間』。調查一年後才被革職，可多領一年的薪水，反正警方不會因我承認賭博而網開一面。」
結果，警方證實不了他賭博，但根據他一年五十至六十次往返澳門的出入境紀錄，便在二零零零年以「不審慎理財」為理由將他革職。革職後，警方再沒有為他提供債務重組的服務，杜建業最終申請破產。
戒賭獲新生
十八年的高薪警察生涯，革職後他沒能剩下一點儲蓄。他慨歎﹕「我在警察部門是白做的。」經歷破產打擊，杜建業決心戒賭。離職後的新工作只有七千元月薪，除了還債的三千元，其餘四千元都給太太管理。他又要重新學習理財﹕「我不敢在口袋裏放太多錢，並學著有節制地花錢。」
現在，杜建業任職基甸少年軍訓學校的助理主任，致力幫助一些邊緣少年。他一臉釋然地說﹕「雖然現在人工少了，但我覺得自己獲得了新的生命。」
陳先生當年在馬場一邊工作，一邊投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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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慨歎﹕「輸錢皆因贏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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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的葬身之地。」杜建業指著麻將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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