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雕塑 王德順
六十六歲，已屆退休年齡，但王德順卻絲毫沒有退意。
這位無師自通的當代默劇大師一九八七年把中國的默劇首次推上國際舞台。十年前他攀上更高境界，創造表演藝術「活雕塑」，表演時近乎全祼。他堅持每天健身室苦練兩小時，不讓肌肉鬆弛。
他還出錢出力，積極推介活雕塑，要告訴人們﹕「中國有這樣的藝術。」可是這種獨門藝術可能有一天隨他而逝，因為他未找到有天分的栽培對象。
活雕塑就是使雕塑復活
雕塑，怎可以是活的﹖頭髮斑白、束著馬尾的王德順耐心地解說﹕「不錯，雕塑是死的，我現在用一個活人來演活這個雕塑。淺一點的來說，就是活動的雕塑﹔比較深刻一點的是把雕塑『復活』。」
「雕塑有固定的感情，但只要我變了一個動作，我們兩個的關係、情感便馬上改變﹔關係一變，觀眾就覺得好像雕塑的動作也變了、好像它是活的﹗」這位當代默劇大師不斷創新，要把冰冷的雕塑注入生命。
他嘗試給這嶄新的表演藝術定位，「藝術有三個層次﹕話劇是第一個層次，主要靠說話表達﹔默劇把語言取消了，將藝術推上第二個層次，」活雕塑是第三個層次﹕「連動作都取消了。」
王德順去年底來港拍電視劇集，獲邀與本港默劇班的同學分享演默劇的經驗。他說﹕「每一次演出活雕塑，我都與一具雕塑做對手戲，每隔一分鐘換一個動作，演出約一小時十五分鐘，七十多個定格動作組成一個故事。故事的發展不需要聲音，但每一塊肌肉都在演戲。」
表演活雕塑時要幾近全裸站在舞台上，而優美的線條是表演的首要條件。對一個六十六歲的老人來說，保持健美的體魄絕不容易。太太形容﹕「上帝給了他一副勻稱的骨架，但他的肌肉卻是靠一股犟勁鍛煉出來的。」每天他至少健身兩小時，所以能把每組肌肉控制自如，輕易做出波浪感，「你看我多漂亮﹗」他解開紐扣展示胸肌自豪地說。
王德順坦言要不是不斷地操練，年老的身軀很難支持默劇這種體力透支的活動。太太說﹕「每當我看到他練功時的辛苦、演出時的勞累，就感到心痛。」他每一個動作都經過深思熟慮、絕不會含糊。
受差利卓別靈啟蒙
出生於瀋陽的王德順，在八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他的父親是廚師，業餘喜歡唱京劇。這個平凡的家卻造就了不少藝術人才，除了王德順，他大哥王德昌從事相聲表演工作、六弟王琼經常當晚會的主持。雖然父親對他有一點影響，但直到差利卓別靈出現，他才深深感受到戲劇的魔力。
「很神奇啊﹗看著卓別靈在電影裏面……」說起十一歲的回憶，他隨即手舞足蹈，炯炯有神的眼睛更亮了，爽朗的笑聲代替了口頭的描述，他總喜歡利用身體表達情感。
初試啼聲
王德順小學畢業後便到軍工廠當工人。二十歲那年，他第一次在工廠踏上舞台。當時他看了一齣專業劇團的演出，名叫《小王的星期天》，覺得很好玩，於是，他找來了幾個人便把戲排出來。「我一看他們的表現就知道我該怎樣演﹔我一表演，人們就覺得我做得很對。」那次在工廠俱樂部的演出很成功，吸引上千人前來欣賞，觀眾熱烈的掌聲給他們很大的鼓舞，他信心大增，跟自己說﹕「我可以演戲﹗」
動員全家演默劇
後來，他獲《瀋陽軍隊話劇團》取錄，由二十四歲開始，當了十年的解放軍﹔話劇，也同時演足十年﹔退役後，在《長春話劇院》延續他的戲劇生涯，二十多年來，演活過無數個主要角色。
王德順卻喜歡用身體演劇，更一直有一個念頭﹕「我知道我演默劇會比演話劇更好。」就憑這股勁，他暫別話劇生涯，到北京專研默劇。每一次演出都是全家總動員﹕太太是導演，十七歲的女兒負責彈琴，十一歲的兒子充當他們的燈光師，名副其實叫「王德順默劇團」。四十多歲毅然改變路線，他一點沒猶豫，「我要做的事情，我都做得到，最後的結果都是成功的。」
戲劇之路，雖然刻苦，卻不寂寞，因為有太太趙愛娟一直伴著他走。他倆於《瀋陽軍隊話劇團》結識，大家都是團中演員，後來更一起到《長春話劇院》。說起對太太的第一個印象，王德順認真的回想﹕「她挺好玩的，像個很小的外國洋娃娃。」而太太卻覺得他「像當年蘇聯電視劇裏的一個叫『格里高里』的粗野男主角」，說罷隨即哈哈大笑，並立刻補充﹕「卻很會打仗、很有男人味。」
毛澤東見證的婚禮
這段情的展開，始於「命令」，地點就在醫院。「軍隊裏的第六年，在操作電動機時發生了意外，把右手尾指的指頭切掉了。」他住進醫院，很是寂寞，想到朝夕相對但又不敢向她求愛的團友趙愛娟，便藉著這次意外「命令」她來看自己。自這次特別的「約會」後，他們彼此都認定了對方，他也可算是因禍得福。
一九五九年，他們在軍隊裏進行了由當時中國共產黨主席毛澤東見證的簡單結婚儀式，「我們各自得到一張毛主席的相片，一個毛主席印章，再拜堂。」從此，兩人正式結為夫婦。
苦難的愛情
這麼多年，他們形影不離，除了文革中的兩年。「那時候很容易就被抓去關起來，太太主張支持地方政府，而且喜歡站出來發表意見，自然成為目標。」太太被關後他每天都在牢外打圈，卻沒法進去。他說﹕「每天想、每天想，每時每刻都在想，如果有一刻不想，就會很舒服，思念太痛苦了﹗」但他不可能不想，除了有一次，他去踢足球、當守門員，「球要飛向我了，我突然不想了，這個時刻是多麼的輕鬆、多麼的興奮啊﹗」就只有這一瞬間，也就只有短短的幾秒，其他的時候仍被思念纏繞。
一年多後的一個早上，他跑到火車站等待太太的歸來。「看著一列列火車揚長而去，一直站到天黑，沒有見到我的夫人……根本沒有人跟我說她要回來。」他回憶﹕「思念到了極端，便等於跑到崩潰的邊緣，就神經病了。」王德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到了這個邊緣。」
兩年後，終於能和太太重聚。久別重逢，他沒有哭，「我覺得哭是太簡單的一種情感。我領著她的手就回家去。」一路上，彼此都沉默，「回到家，突然歡樂起來了。」
愛與恨、生與死
這次經歷，讓他感受到幸福的短暫，「回憶是短暫的，所以人應該追求幸福。」這成了他代表作《幸福的回憶》的靈感來源，感動過不少人，「人類的情感︰愛與恨、生與死，是永恒的主題。」
一九九三年於北京藝術沙龍演出，不少駐北京大使館的文化部門代表都前來觀賞。羅馬尼亞大使館夫人看過後，邀請他回去並跟他說﹕「你邊演出我一邊哭，我很感動，我在哭，我不知道我為甚麼哭。」他簡單地回答﹕「我演的是苦難的愛情。」
他相信，人只有身處在苦難之中才會思考，「『我為甚麼苦難﹖我怎樣可以擺脫這個苦難﹖』苦難令人思索，令人去改變現實。」他繼續說﹕「當你很快樂的時候，你會沉湎在快樂裏面，較少思考。」
透過哲學的探究，他得到啟發。「在一個毫無意義的世界裏，每一個人都在找尋存在的意義。」他拿螞蟻作比喻，「你看一堆螞蟻，拼命地找食物，牠們的生活有意義嗎﹖你會感到牠們是毫無意義的﹔上帝以局外人的身分俯瞰人類，同樣感到毫無意義。你感到有意義，因為你身在其中，因為你是螞蟻呀﹗『嘩﹗我要努力把食物搬進我的窩裏，這是很偉大的事情呀﹗』」王德順樂於作一個當局者，「藝術就是我的生命。」他找到了活著的意義。
後繼無人
王德順鑽研到活雕塑這種表演形式，卻難尋值得他傳授這獨門藝術的人選，「不是要培養就可以培養。」他需要傳人具備十全十美的條件。「我見過的學生中，有八分九分的，我需要十分的。」
有人認為天才的努力佔去百分之九十九，天賦只佔百分之一，他就認為﹕「要是沒有了天分這一分，這九十九分都沒有用了。」如果天才學生一直都不出現的話，「王德順亡，活雕塑亡」似乎無可避免。
「我要養活活雕塑」
雖然不能把藝術技巧傳下來，王德順仍希望作品留名，他不希望活雕塑沒沒無聞。
幾年前，經文化公司的介紹，王德順開始參演電影及電視劇，如早前的《少年張三豐》，最近也飾演無線電視劇集《血薦軒轅》的戚繼光。他拍電視劇是要賺錢來推廣活雕塑，「我自己掏錢演出活雕塑給北京的大學生欣賞，我不要收學生的錢。」為了讓更多人認識這門藝術，王德順要拿出錢來養活活雕塑﹗
藝術之路是漫長的，只有十年歷史的活雕塑，要做到廣為人知，更非一朝一夕的事，然而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仍能努力不懈，目的是要告訴人們中國有活雕塑﹗
每次演出活雕塑王德順全身都要抹上灰色的化妝油彩。
王德順一家攝於94年上海國際啞劇節。
王德順表演《亞當與夏娃》，他從後擁抱雕塑。
王德順(右)表演《哀求的女人》，旁為雕塑。
王德順去年與香港默劇班的同學合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