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馬灣」,港人腦中浮現的或許是前往機場必經的青馬大橋、水清沙幼的東灣泳灘,或者外型獨特的挪亞方舟。如果熱衷尋找香港好去處,更可能會想起今年3月開幕、文青閒時愛到訪的文化旅遊新地標「馬灣1868」。
踏在馬灣的這片新景觀,人們可知碎石細沙下,原來埋藏了4000多年的歷史和人文風景?從香港第一具發掘到的人類骸骨,到清代海關稅廠;由曾經瀰漫全島的蝦膏氣味,再到熱鬧的鄉慶——種種歷史都埋在島上各處,靜待發掘。馬灣4000年的故事,就從15條古屍開始娓娓道來。
記者|鄧凱雯 鍾靈 編輯|馬啟燊 攝影|鄧凱雯 鍾靈 馬啟燊
如果要追溯香港人歷史,你會從秦朝還是1841年開埠說起?如今,或可以從新石器時期尋蹤。在至今香港的考古研究中,唯一一次發掘到古代人類骸骨的地方,正是在馬灣。馬灣的面積約為97公頃,與坪洲相約。1997年,考古學家在馬灣東灣仔北遺址發現了15具不同年紀的人類遺骸,這些骸骨可追溯至約4000年前,即新石器晚期至青銅時代初期,顯示當時馬灣已有人類居住。
在《香港眾生七千年-四十古代歷史人物誌》一書中便有一章節講述古時的馬灣,書籍的作者、研究香港史的Dexter表示,當時的「馬灣人」已會用木頭在沙灘上建屋居住,並以捕魚為生。他又指在出土的骸骨中,有些成年人缺少兩顆門牙,相信是當時的成人禮有拔牙的習俗所致。
這次發現的契機,全因當年準備興建珀麗灣前的考古工作而起。當時,有四名女工被聘請進行表土的挖掘工作,其中一人是現年86歲、在馬灣土生土長的黎煥。黎煥指,那時花了約半年才將骸骨掘出,但由於她負責的只是表層挖掘,若有發現便要交由專家處理,因此沒有親眼看見出土的骸骨。骸骨現時正在香港文物探知館展出,對於有份參與這項在2021年被選為中國百年百大考古發現之一的挖掘工作,黎煥笑稱感到相當自豪。

馬灣居民經歷二戰戰火 以曬蝦膏為生
生於1939年的黎煥與她的父母一樣在馬灣出生,她家族在馬灣至今已到第六代。黎煥小時候見證二戰時日軍侵略,弟弟更在戰亂中喪生。她形容,當時日軍經常空襲,海上不時有屍體漂浮,居民常常要到山洞避難。黎煥當時家境貧窮,只能吃木薯粉和花生麩度日,有時更要偷別人家的蘿蔔充飢。戰後為幫補家計,她自小負責收購魚穫再轉賣至荃灣等地。結婚後,同是馬灣人的丈夫祖傳事業是製蝦膏,她每逢夏天便製蝦膏,其餘季節做泥工,亦曾在島上的牛皮廠和玻璃廠工作,遊走馬灣各處。

雖然黎煥一家已沒有再曬蝦膏,但黎煥的兒子,現年57歲的葛裕安仍清楚記得當年的情況。自70年代直至2000 年代初期,每逢夏天他每天早上六點便要起牀收蝦,把蝦磨碎後就在中午12點,趁陽光最猛烈之際攤曬。
「小時候見到(蝦膏)便害怕,摸下去會燙手。」
他指,幾乎每戶都會製蝦膏並在街上曬,因此每逢夏天,島上便瀰漫着濃郁的蝦膏氣味。他又提到,當時馬灣的蝦膏會供應至長洲和大澳,甚至批發到澳門。

生活簡樸但趣味無窮
除了蝦膏,馬灣也以「天后誕」聞名。每逢農曆3月20至25日舉行的天后誕又稱「鄉慶」,是馬灣每年的重要盛事之一 ,所有在馬灣長大的人都會回來慶祝,以往島上的小學更會放假五天。葛裕安表示,鄉慶期間十分熱鬧,居民會一起在戲棚看神功戲和食盆菜,亦會有舞獅和舞麒麟表演,人們更會租一輛大貨船,掛滿花牌並插滿旗子,在海上巡遊。除此之外,如該年有居民家中有嬰兒出生,亦會預備紅雞蛋派給街坊。


在青馬大橋建成前,馬灣要靠街渡出入,交通不便,因此小童會留在島上讀書。Dexter表示,馬灣村民早在19世紀末便興建了島中第一所學校-「陳氏書齋」,書齋屬於「卜卜齋」,亦即私塾。書齋在1920年代獲政府資助,轉型為一所較現代的小學,改名「芳園書室」。在1950年,隨馬灣人口在戰後增加,又興建了馬灣公立芳園學校,葛裕安便是該校的畢業生。
葛裕安指,當時全校學生也是馬灣居民,每級有一至兩班,每班約十多名學生。一至四年級會在「大芳園」,即芳園書室上課,五至六年級便會在「小芳園」,即公立芳園學校上課。他笑稱當時絕不會當班長,皆因班長要經常拿着功課簿來回兩所校舍,十分麻煩。而在畢業後,他們便要到島外升讀中學,葛裕安當時便被派往屯門的中學,每日天未亮,便要坐早上六時多的船到深井,再轉巴士「攀山涉水」上學。
隨着中華基督教會基慧小學的下午校於2003年遷入馬灣,芳園書室在同年停辦。而在今年5月,立法會財委會通過撥款,書室將被活化成創科學習中心,預計明年竣工。談到在芳園書室的歲月,葛裕安指當年師生關係緊密,校長更會出席舊生們的婚禮。他亦分享當年的課堂趣事,指一位同學在起立敬禮時將鉛筆立在前方同學的座椅上,那支鉛筆便在他坐下時插進體內。而當時馬灣並沒有醫院,只有一位醫生住在島上,只能處理一些輕症。因此,傷者要先專誠到警崗報案,通知救護車在深井碼頭等待他坐船到達,才可成功到島外的醫院接受治理。

一句「關廠等」 喚起馬灣稅關史
童年時,葛裕安常在馬灣四處遊玩,例如到沙灘游泳、摸蜆,在山上踏單車、「鬥蟋」等。他以前約朋友時,經常會說「關廠等」,但當時他並不知道關廠的意思,只知道在刻有「九龍關」的石碑集合,再到附近的遊樂場遊玩。
「九龍關」指的,是清政府1887年於九龍半島設立的稅關,九龍關設有幾個分廠,其中之一位於馬灣。Dexter指出,早在1868年,由於鴉片走私猖獗,清政府便在馬灣設立稅關,監管進出的貨物和船隻,其後重組為九龍關的關站之一。而在1897年,港英政府接管關站後便擴建,為此向村民借地七英尺,每月需向村民繳交2元的租金,並立下「九龍關借地七英尺」的石碑為證。

從傳統走向現代 是福是禍?
現時由新鴻基地產活化成文化旅遊點的「馬灣1868」,正是以關站設立的年份命名。在園區遊走期間,葛裕安繼續分享往事:
「我曾在這裏曬蝦膏、我小時候在這裏捉蜆……」
馬灣每一片角落對他而言都充滿回憶。走到馬灣大街一號的58號屋,可見外牆塗上了橙色油漆,牆上「馬灣」的黑色大字亦吸引了不少遊客打卡。這個打卡點,便是葛裕安一家在馬灣舊村的舊居。
隨青馬大橋在島上橫空跨過、珀麗灣落成,再到「馬灣1868」開幕,馬灣已從傳統的港口小鎮演變為現代化的小島:馬灣舊村在2021年4月封村、麻石建成的村屋披上彩色外衣、林間的蟲鳴和鳥叫也被園區輕快的音樂取代。現場觀察所見,這天馬灣1868人流暢旺,大量遊客到文創商店選購明信片和帆布袋等商品,亦有不少人與園區內的雕塑和壁畫拍照留念。
馬灣的傳統文化消失,葛裕安亦嘆可惜,如蝦膏業就因島上的發展失去了攤曬的地方而式微,而且過去馬灣居民常「門戶大開」,鄰里關係緊密,吃飯時甚至會有居民直接到他們家「夾餸」。但隨着馬灣開放,愈來愈多外人進出,此情此景已不可復見。

不過,葛裕安認為發展亦為馬灣帶來好處,令他們的生活更便利:
「我小時候在東灣游泳,發夢都不會想到可以坐車回馬灣。」
對於當時發展商提議「樓換樓」收地,黎煥更是歡迎,他們原先居住的馬灣舊村位於低窪地區,每逢刮颱風便會水浸,要抬走電器到山上避難。1962年颱風溫黛來襲時,家中的廚房更被吹走。現時住的三層式村屋由混凝土建成,較為堅固,而且位處的地勢較高,已不會遇到這些情況。葛裕安指當時不少原居民都樂於接受收地,現時只剩下兩至三戶還留在馬灣舊村居住。他提到現時的鄰居還是在舊村時的鄰居,但大家都把大門關上,鄰里關係沒有以往密切。
新舊馬灣能互相融合嗎?
曾對馬灣文化深入研究、島嶼研究網絡(香港)的研究員鄭家駿表示,馬灣開放亦導致「新舊馬灣人」的分化,「新馬灣人」是指入住珀麗灣的島外人,「舊馬灣人」是島上的原居民。由於新馬灣人不知島內本來的生活方式,他們剛入住珀麗灣時會對原居民有許多怨言,例如會投訴曬蝦膏氣味太濃或神功戲太吵等,這些分歧都令舊馬灣人對「新鄰居」沒有好感。
鄭家駿指,新馬灣人平日會去馬灣大街村和田寮新村等舊馬灣人住的地方 放狗跑步,但舊馬灣人卻會以珀林路作界,留在村屋那邊、甚少到珀麗灣,故珀林路就如同「新馬灣」和「舊馬灣」的分界。不過,他認為原居民們在意的,是人們是否接納和尊重馬灣的文化,只要尊重彼此文化,便能消除彼此的矛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