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跟你也傾聽」，這是音樂劇《大狀王》最終幕的最後一句歌詞。一曲畢，眼淚在演員的臉上緩緩落下，台下觀眾席傳來此起彼伏的抽紙聲和飲泣聲。劇院裏千多位觀眾被音樂連結，分享同樣的情感，一起為男主角的捨生取義而動容，為男、女主角的天人永隔而惋惜。這正是高世章所言之音樂劇的「魔術」，以音符連繫人心。
《大狀王》是近年少數走進大眾視野的本地原創音樂劇，2022年首演、2023年重演，橫掃第31屆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導演、最佳原創音樂（音樂劇）等十個奬項，今年9月剛結束的二度重演，加開至30場仍一票難求。
音樂劇，顧名思義，音樂是最重要的元素。作為《大狀王》的作曲、編曲及音樂總監，高世章在全劇19首曲目裏，中、西樂並用，大膽運用了粵劇、童謠、圓舞曲、梵音等不同風格，譜出各有特色又扣人心弦的樂曲。入行二十餘年，高世章離不開「大膽」二字，抱著大膽嘗試的心態在大學修讀音樂，秉持「敢寫就得」的座右銘創作，又勇於起用新人，為業界注入新血。
記者｜李灝斌 編輯｜劉子芊 攝影｜李灝斌
高世章——香港音樂劇作曲界的佼佼者，粵語作品包括《四川好人》、《一屋寶貝》、《奮青樂與路》、《穿Kenzo的女人》及《大狀王》等，十度獲得香港舞台劇獎。他亦曾跨界踏足電影配樂和粵劇作曲，屢獲殊榮。但他始終鍾情音樂劇，皆因有股難以言喻的魔力，即使從業多年也從未言倦，而是不斷精益求精。
在質疑聲中踏上音樂之路
生於演藝世家，母親是首屆金馬影后尤敏，外祖父是粵劇名伶白玉堂，高世章走上藝術之路似乎自然不過。然而，正因為長輩有豐富業界經驗，他們深知靠藝術謀生並非易事，當初並不支持高世章在音樂上發展。
「我想試試看自己到底行不行，不行的話就算了，再做其他的事情。」
中學畢業後，他前往美國西北大學升學。一年級時，除了音樂外，還選修了電腦和文學等學科，希望藉此探索志向。一場鋼琴獨奏會，奠定了高世章發展音樂路的決心。當時，他在獨奏會上彈奏三首歌，但嚴格的指導老師對他前兩首的演奏不太滿意，甚至認為他不如同儕。直到高世章彈畢最後一首自選曲目——被公認為高難度的蕭邦《第一號敘事曲》，導師竟將他的表現評為「flying colors」（優異）。這份來自嚴師的高度評價，給予高世章莫大鼓舞，讓他有勇氣在音樂路上大膽前行，並決定在翌年以音樂作為主修。
家人眼見他嘗遍不同科目後仍堅定選擇音樂，便不再阻撓他追逐夢想。回想當初，高世章形容自己是幸運的一群，他坦言，父母從不盲目支持孩子，相反，家中更多的是批評聲，但正因如此，他學會自我批判，對創作也愈發嚴謹。
「我從不覺得自己寫的作品是全世界最好的，我一定是第一個質疑：是不是可以再好一點？」
從紐約到香港 注定走非一般的創作路
「音樂劇有著自己的『魔術』，裏面的歌曲總能帶給我一種和其他音樂與別不同的感覺。」
選擇成為音樂劇作曲家，高世章說皆因被音樂劇的「魔力」吸引。在劇場文化並非主流的香港成長，他直認求學時與美國同學相比，自己根本不了解「音樂劇」。相較流行曲和電影音樂，音樂劇對高世章來說，是一個未知卻充滿吸引力的領域。
大學一年級，高世章向學校的年度音樂劇投稿，終被採納，自此踏入音樂劇的世界。畢業前，他再與同學合力寫了一部音樂劇，作品順利演出，令他有信心繼續朝音樂劇發展。即使當時大多香港人對音樂劇一知半解，入行前路茫茫，高世章仍銳意要踏上這條未知的路。於是他前往他心中的音樂之都——紐約，攻讀音樂劇創作碩士。
「我喜歡的東西，通常都不是常人會喜歡的；常人都喜歡的，我又不是太喜歡，這就注定了我要走一條非一般人會走的路。」
在紐約大學完成碩士學位後，高世章已在外國小有成就：作品《Heading East》和《Takeaway》分別在美國和倫敦上演，前者更奪得為表揚新晉音樂劇創作人而設的Richard Rodgers Development Award，前途無可限量。
當時他的作品以英語為主，長期合作的填詞人搭檔又身處美國，高世章坦言，當初根本沒想過回港發展。但「演戲家族」在2003年邀請他為粵語音樂劇《四川好人》作曲及擔任音樂總監，此後工作機會接踵而來。除了不同音樂劇的創作，他亦參與本地歌舞電影《如果愛》的配樂工作，憑此獲得第25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雖然香港的藝術資源不如美國，工作節奏亦較急速，但他發覺自己更適應香港的工作模式，於是順勢留港發展。
直覺型作曲家 一心為角色服務
挑選劇本時，高世章獨有一套準則：要令他直覺上想將這個故事轉化為音樂劇。他笑言這聽來抽象，但在這行打滾久了，就會被訓練出這種本能。高世章引動畫電影《雄獅少年》解釋，當時他受邀將其改編成音樂劇，看完電影後，他馬上意識到這個故事很適合音樂劇的舞台：失意少年靠舞獅重拾自我的故事意義非凡，而且以舞獅為主題實屬新穎。他想到演員一邊唱歌一邊舞獅的畫面，定必相當有趣。
高世章擅長以筆下的旋律勾勒出角色性格。好比在《大狀王》，方唐鏡的音樂霸道強悍，觀眾不難聯想這是位風頭一時無兩的狀師。高世章作曲的宗旨就是為角色服務，他堅信角色需要表達的情感，就是自己的創作方向；如果將個人風格凌駕於角色之上，就會反客為主，令劇場變成高世章的個人音樂會。
「我不介意觀眾聽不到我（的風格），我介意觀眾聽不到角色想表達的東西。」
以音樂敘事 實現超現實的想像
在一般人的刻板印象裏，音樂劇的角色常常上一秒在對話，下一秒就忽然唱起歌。高世章同意這種演繹方式與現實有差距，但當中所有安排都蘊含深意，並非隨意加插。他解釋，當語言不足以承載情感，音樂作為無形的媒介，能將情感的觸動昇華。
「很多話不需用言語來表達，而是通過音樂來感受。」
高世章認為旋律本身已能敘事，不必事事靠歌詞或台詞使觀眾投入想像。音樂不只將對白化為音符，更能打破劇情上的限制，營造超現實的效果。以《大狀王》為例，劇中宋大媽和已故兒子阿細陰陽相隔，宋大媽更是無法看到或聽見身為鬼魂的阿細。但在《有陣時》一曲裏，通過母子一唱一和的方式，二人實現了隔空對話，令原本看似不合理的人鬼交流，通過音樂順理成章地呈現予觀眾眼前。
「音樂將整場戲的情緒托起，就像到了另一個現實。」
善用時間 將逆境化為順境
二十多年前，高世章回港籌備《四川好人》時正值沙士，數年前準備《大狀王》又遇上新冠肺炎。他回想，演員排練時需戴上口罩，使他們看不見對方的神態，對於講求臨場表現的音樂劇來說可謂致命傷。2021到2022年的疫情高峰期，防疫政策導致排練停擺，演出被迫取消。高世章趁這段時間琢磨自己的創作，精益求精。《大狀王》團隊更善用停演的空檔製作音樂劇原聲大碟，並上載至互聯網，向大眾推廣。
高世章深信，艱難的日子總會過去，萬萬不能掉進「意志消沉」的陷阱，不能待疫後才開始創作，而是要時刻裝備自己，待復工時就能馬上將準備好的作品展現於人前。
「我一直以來的方向都是將逆境變成順境。」
大眾對音樂劇認知提升 但仍未夠重視
現在香港大眾對音樂劇的認知有所提升，想要發展一部音樂劇似乎比昔日容易，但高世章認為，公眾對音樂劇的重視仍未足夠。縱使《大狀王》今天成為一部現象級作品，但觀眾在首演時對作品的重視程度明顯比現在低得多，當時大家看完也只覺得「還不錯」。直到今年內地巡演獲熱烈迴響，部分內地粉絲不惜二刷、三刷來發掘劇中細節，甚至特地來港觀演，香港觀眾這才發覺「噢，原來《大狀王》是如此出色」，才掀起搶票熱潮，這令高世章大感惋惜。
「為甚麼不早早認知到其實自己人（香港人）也能寫出好的作品，一定要在外面得到認可，回到香港才『馨香』呢？」
面對要求作品重演的呼聲，高世章同意《大狀王》不該「命止於此」，主創團隊亦計劃在明年或後年將《大狀王》再度帶上舞台。至於將其打造成長壽音樂劇，高世章則有所保留。他認為若作品每年只在香港重演一段時間，就可製造一種「限量供應」的吸引力，避免公眾覺得「反正作品一直上演，甚麼時候看都可以」而失去入場熱情。
訪問半個月後，行政長官李家超在今年的《施政報告》中提及有意將《大狀王》打造成經典長演音樂劇，目前尚未有具體安排。同時，政府亦宣布計劃將《大狀王》帶到更多內地城市巡演，包括大灣區。
提攜後輩 為業界培育新血
「音樂劇創作裏，目光一定要放得長遠，不可以短視。」
高世章坦言，香港投身音樂劇的人較少，與美國相比，較難找到合適的演員，而那些有能力的知名演員早就為大眾熟悉，容易令觀眾覺得缺乏新鮮感。因此，高世章近年開始發掘初出茅廬的新演員，希望找到有意從事音樂劇的新人，給予他們鍛鍊機會，讓他們往後的路可以走得更順利。高世章又透露，他的下一部音樂劇將會暫別合作多時的黃金搭檔岑偉宗，與一位新的填詞人合作。除了是渴望尋求新火花，更是為了發掘新血，推動音樂劇界的發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