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資助教育,而非戰爭」、「沒有知識就沒有將來」等標語寫在一個個紙牌上,於4月10日荷蘭南部城市蒂爾堡(Tilburg)被高高舉起。蒂爾堡大學的教師、學生今天沒有出現在課室裡,而是紛紛上街,衣服皆掛著象徵罷工示威的紅色小方布。平常寛闊的街道,多了一支遊行隊伍。帶頭的人喊著口號,一呼百諾,抗議荷蘭政府削減高等教育經費。
去年五月,荷蘭前教育部長戴克格拉夫(Robert Dijkgraaf)離任前向議會提交法案,提出下調高等教育的預算,及限制國際學生人數、削減招收國際學生預算等一系列「平衡國際化」政策。此舉引發荷蘭師生不滿,自去年來荷蘭各大學罷工不斷,由大學教職員和學生組成的抗議組織負責策劃。面對高等教育界一致的反對聲音,法案仍於今年4月8日由國會上議院正式通過。
撰文、攝影|林藹晴
筆者是新聞與傳播學院三年級生,現正於蒂爾堡大學交流。
荷蘭素來以高等教育國際化而聞名,每年吸引不少國際學生赴荷攻讀大學。據荷蘭統計局的數據顯示,2024年,荷蘭高等教育體系的新生中有四分之一為國際學生,相較2006年,國際生人數比例增長近五倍。
在一則寫予荷蘭國會下議院的信中,前任教育部長戴克格拉夫將法案命名為「平衡國際化進程」(Balanced Internalisation),宣稱減少國際生人數,能避免學生宿位供不應求的問題,同時保障荷蘭籍學生選修英語課程的機會。現任教育部長布魯因斯(Eppo Bruins)認為這項削減措施是「非常痛苦但必須的」。法案中提及,國際生人數要減至原本的三分之二,他指出目前國際生數目超出荷蘭負荷,透過削減招收國際生預算,能為荷蘭政府節省約一億六千萬歐元(約14億港元),限制國際生數字是當務之急。

大減12億歐元經費 院校需節約開支
去年,荷蘭政府計劃削減20億歐元的高等教育預算(約175億港元),同時對延遲畢業時間的學生施加每年三千歐元(約二萬六千港元)的罰款。自法案面世,爭議四起,多所大學舉行「接力罷工」的示威行動。半年後,新方案改為削減12億歐元(約105億港元),並取消延畢罰款,但維持削減學術研究撥款和招收國際生預算。屆時,各院校將需要重整資金分配、開源節流,可以想像將會引發裁員、減少研究活動、刪減課程。
教師憂裁員潮 學術研究受阻
Jenny和Kate為荷蘭籍大學教師,二人分別於2017年及2022年入職蒂爾堡大學,教授文化研究。作為教職員,他們最為擔心的是被裁員。自去年法案通過,荷蘭已有多所大學解僱年資較短的員工,當中包括不少知名院校如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Vrije Universiteit Amsterdam)、特文特大學(University of Twente),更有個別大學解僱人數佔員工總數四分一。Jenny認為政府向高等教育界「開刀」實屬荒謬,此舉必定會導致人才流失。她形容,「整體削減12億經費,等同荷蘭13間傳統研究型大學中,要倒閉一間。」
經費有限亦令學術研究受阻。Kate擔心不少研究項目將會半途被中止,尤為風險高、回報低的研究,如生物醫學技術相關領域。可預視資金減少後,研究數量或會大幅下降,進一步削弱荷蘭的學術地位和競爭力。
研究生以外,本科學生也會大受影響。Kate提及,一些較少學生報讀的學科或會面臨殺科之危,不只影響科目的多元性,更阻礙學生訓練批判思維。Kate說,在荷蘭,人文學科如歷史系、哲學系較冷門。她認為人文學系講求學生的個人見解,讓學生發展批判思考,讓學生在人工智能漸趨成熟的年代裝備自己,才能免於被人工智慧取代。

英語授課或遭刪減 為國際生佈下柵欄
Kalie來自愛沙尼亞,是蒂爾堡大學網絡文化系的三年級學生。該學系內容包括跨國文化、傳統與現代媒體文化的發展,學術文章大多以英語撰寫,大部分課程亦以英語授課。三年前,Kalie離開熟悉的出生地,特意來到荷蘭攻讀學士課程。她認為荷蘭英語使用率高,學費亦較相鄰英語系國家相宜,對國際生而言吸引。Kalie說:「在愛沙尼亞我們也會說英語,但若你想在企業工作也使用英語,那是不可能的。」
減國際生人數以外,法案更提出,以非荷蘭語為唯一授課語言的學士課程,只能佔整體課程三分之一。部分原為純英語授課的課程將加入荷蘭語,有些更轉為僅以荷蘭語授課。而且,規定以英語為單一授課語言的課程,必須經過特別委員會的批准才可開課。以蒂爾堡大學為例,現時五個學院合共提供29個學士課程,其中近一半僅用英語授課。屆時法案生效,這些接受英語授課的學生中有一半或許要另覓課程。
Kalie坦言,網絡文化系在她就讀的院校並不熱門,學系只有約70人。她相信,法案落實後,學校在考慮刪減科目時,網絡文化系將會是首當其衝。她希望在畢業後繼續進修,期望日後在荷蘭居住。她認為教育系統以外,全球職業市場亦持續地向國際化發展。得知法案內容主張授課語言及師資邁向單一化、重回本地化,她感覺自己不受荷蘭歡迎,「(荷蘭)像是想要把國際學生趕盡殺絕。」對荷蘭要控制國際生人數的舉動,Kalie感到不解。她認為要解決人手和設施供應不足的問題,政府應從資源供應著手,而不是嚇退國際人才,在全球化盛行的時代,反而逆其道而行。

預算之減 所為何在?
Jos任教於荷蘭一所應用類大學,法案中雖沒有清楚列明會否影響應用類大學,Jos仍然覺得必須出席示威。他認為削減高教經費十分短視,「這是一件無比愚蠢的事」,Jos帶點怒氣地說。他批評政府沒有作全盤考慮,也沒有預視法案會帶來的後果,唯一關注的是省下來的金錢,並將其用於國防軍備資金。他說,荷蘭政府只注重軍事硬實力,忽略高等教育軟實力,是外強中乾,「在教育的錢兜裡拿錢,就是在破壞國家的未來」。對於推動政策背後原因,Jos質疑政府只是出於政治考量,「我由衷地認為這是一項右翼政黨的法西斯主義(Fascism)行為。」Jos概括說,政府是打著開源節流的旗號,趁機打壓高等教育。而最終當荷蘭教育競爭力下跌、國際人才外流,便是窮途末路,任誰也無法挽救。

後記
筆者來荷蘭交流的時間過了一半,在蒂爾堡看到荷蘭人聚集起來的場面可算是少之又少。蒂爾堡是個較寂靜的城市,除了三月初的嘉年華,這是筆者第二次看到荷蘭人,連同「外國人」一鼓作氣,認真地、團結地去做同一件事。
最初得知罷工消息是收到學校電郵通知,表示校方全力支持活動,大學的辦公時間亦配合改為全天關閉,鼓勵師生一同抗議。於是,筆者身為交換生,雖置身事外,但也想一探究竟,畢竟每天都與不少國際生一起上課。
罷工活動於早上十一時開始。筆者提早半小時到場,出發前抱著緊張的心情,想像著人頭湧湧的場面。然而,甫走到活動集合地,迎接筆者的是空蕩蕩的平地,只有一個尚在準備的演講台,數個臨時攤位寫上了「薯條和飲品」、「示威告示製作」。為了切身體會,筆者成為了「光顧」示威告示牌攤位的第一人。示威牌子寫好,筆者站在人群中等待學生組織的演講。
面前的示威者,一手拿著薯條,一手拿著飲品,沒有留下一隻手舉示威牌子。原以為示威會有的嚴肅、凝重氣氛,最後卻是放鬆的。蒂爾堡的市中心很小,加上遊行路線很短,大概像繞維園外圍數圈,所以示威總時長僅約二、三十分鐘。示威過後,荷蘭人習慣以派對作結,播著音樂、吃著零食、說著笑便宣告完成。因此結束時,筆者感到有點不習慣、不實在。

蒂爾堡的示威完結了,荷蘭其他大學繼續接力罷工。筆者雖然不清楚當權者提出法案的真切因素,但從示威者的口吻中,能聽出人民對是次法案的厭惡。除了法案本身,更多的或許是憤怒——對於一個不為人民、不為社會將來設想的政府懷抱的怨憤。

再看香港,香港的大學也同樣面對「開源節流的難題」。香港政府財政赤字已過千億,而本年度財政預算案提出的其中一項紓緩方案,同是向大學「開刀」。各資助大學首次需向政府回撥儲備,未來三年將每年削減資助大學撥款百分之二,學費亦會於明年起三個學年平均每年加百分之五點五。看來當政府要紓解財赤之時,各大學也逃不過要一同共渡時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