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而堅定 以信念守護工友——專訪工權會總幹事蕭倩文

蕭倩文於 2009 年加入工權會,2019 年接任總幹事,如今已是她在工權會的第 16 年。(大學線製圖)
蕭倩文於 2009 年加入工權會,2019 年接任總幹事,如今已是她在工權會的第 16 年。(大學線製圖)

2022 年 9 月 7 日,秀茂坪安達臣道房協地盤發生天秤倒塌意外,造成 3 死 6 傷。事發當日,工業傷亡權益會(簡稱工權會)總幹事蕭倩文在意外地盤奔走大半天,翌日,又陪同工傷家屬到來拜祭死者,並接受傳媒訪問。訪問中的她容貌嚴肅,交代恩恤金安排時思路清晰,回答提問時冷靜從容,身處觸目驚心的意外現場,她總是表現出不慌不亂的形象。

然而,這個在公眾面前臨危不亂的總幹事,在鏡頭背後時常帶著親切的笑容,談吐幽默,她形容自己性格樂觀也性急,「我有時是一個心急的人,所以我寫了『謹言慎行』四個大字,放在辦公桌前提醒自己。」她說完便開懷大笑起來,與在新聞報道上看到嚴肅、認真、冷靜的那個她形成鮮明對比。

記者|謝天渝 編輯|馮穎舒 攝影|謝天渝

蕭倩文面對生死時的沉著冷靜,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在處理一宗又一宗工業意外的過程中,逐漸磨練出來的。最初的她,連死者遺體都不敢直視。2009 年 9 月 13 日,環球貿易廣場發生致命工業意外,有六名工人在 27 樓升降機槽上的工作平台清潔時,工作台突然倒塌,六人急墜至 10 樓後傷重不治。當時剛入職約七個月的蕭倩文陪伴遺屬到停屍間,她站在冷冰冰的屍體前,只敢盯著死者那雙佈滿灰塵的安全鞋,始終都沒有勇氣直視遺體:

「當時不敢面對這些生死、遺體的東西,看都不敢看。」

蕭倩文指,入行前雖已作心理準備,但真正面對生死時仍需時間適應。在累積更多處理工傷事故的經驗後,她對生死再沒如過往那般的害怕,

「當面對愈來愈多(個案),就沒有甚麼害怕(的心情),也沒有甚麼需要害怕。」

度人者或難自度 靠照片解開心結

入職工權會16年,雖然蕭倩文如今已身經百戰,能沉著應對各種工傷意外,懂得如何安撫家屬。惟其冷靜的外表下,亦曾有過遺憾,經歷過自我懷疑的時刻。蕭倩文從小就由母親照顧,母女關係十分密切。然而在 2014 年,蕭母因肺癌離世,享年 62 歲,這帶給蕭倩文沉重打擊,那時她才發現,即使平日處理那麼多死亡個案,當至親離開時,自己依然無法坦然面對:

「我平日都目睹過這麼多死亡,但到我家人離開時,真的面對不了。」

母親離世也讓蕭倩文更能體會工傷遺屬的悲痛,將這份理解轉化為工作的動力,以自身經歷勉勵家屬走出陰霾。她在辦公桌旁貼滿已故至親的照片,看着這些照片,便覺得很親近,彷彿親人從未離開過,她也經常鼓勵家屬這樣做,讓思念有個寄託。

蕭倩文在辦公桌旁貼滿已故至親的照片,掛念親人時看著這些照片,覺得親人彷彿從未離開。她也鼓勵工傷家屬用這個方式克服悲痛。(謝天渝攝)大學線 温柔而堅定 以信念守護工友——專訪工權會總幹事蕭倩文
蕭倩文在辦公桌旁貼滿已故至親的照片,掛念親人時看著這些照片,覺得親人彷彿從未離開。她也鼓勵工傷家屬用這個方式克服悲痛。(謝天渝攝)

目睹接連有工友因意外離世,蕭倩文每次處理完工作後,內心也有情緒。她笑指以前和丈夫偶有小酌,但近年丈夫戒酒後,她也少喝了,改為更常在工權會社交專頁撰寫「總幹事手記」來抒發心情。不過,她直言上載手記也有推廣的考量:

「我希望大家(透過總幹事手記)對工權會的印象更深刻,更了解我們在做些甚麼,透過一些人性化的手法表達。」

無心插柳 成就今天的她

蕭倩文並非一開始就立志成為工傷權益的捍衛者,是無數看似不經意的選擇,將她引向這條見證生死、撫慰傷痛的路。她於 1983 年出生於廣東順德,六歲時遷居番禺,17 歲隨母親移居香港,與父親團聚。她中學畢業後,升讀與社會政策有關的高級文憑,其後因冀從事社福界的工作,曾在非牟利機構樂群社會服務處工作一年,主要協助綜援人士配對就業,其後再入讀香港理工大學的社會政策及行政(榮譽)文學士學位課程。不過,她坦言當時對選擇專上課程並不熟悉,笑言若可回到當時,或會修讀社工課程。

蕭倩文 2008 年大學畢業時,與母親在香港理工大學陳麗玲樓前合照。(受訪者提供)大學線 温柔而堅定 以信念守護工友——專訪工權會總幹事蕭倩文
蕭倩文 2008 年大學畢業時,與母親在香港理工大學陳麗玲樓前合照。(受訪者提供)

2008 年,蕭倩文大學畢業後,目睹身旁的同學紛紛成為公務員、老師等,她卻毅然轉換跑道,在資訊科技公司任職行銷及銷售實習生。半年後,她發現自己始終鍾情與人接觸的工作,便決定重返社福界。當時適逢社會有設立最低工資的討論,她甚感興趣,促使她朝勞工方面發展。

蕭倩文憶述:「當時無意間看到工權會的招聘廣告,覺得自己符合條件——就是沒什麼要求。」她又在網上見到一張工權會同事們的照片,覺得他們很可愛,讓她感覺很溫馨,就像一家人,加上工作地點離家近,便決定應聘。

認為工作富意義 每天充滿新鮮感

2009 年 1 月 23 日,正是農曆年廿八,有五名紮鐵工人乘搭新界的士上班,卻不幸遇上嚴重交通意外,走上不歸路:一名酒後駕駛貨車司機,駛至落馬洲時,失控越線猛烈撞向該輛新界的士,的士上五名工人及司機當場身亡。當時正值蕭倩文正式上班前夕,她在電視上看到意外現場的畫面,想到即將可成為畫面上的工權會團隊一員,能夠實際幫助傷者家屬,內心頓時充滿了正義感。

初入工權會時,蕭倩文覺得每天都充滿新鮮感。從接觸工傷者家屬、陪同家屬前往殮房、到醫院探訪傷者、倡議政策、舉行職安推廣活動等,形容工作範疇之廣「多如繁星」,讓她印象深刻,即使學習了四、五年,依然會發現有學不完的東西。

蕭倩文指自己做事心急,故寫下「謹言慎行」並放在辦公桌前提醒自己。(謝天渝攝)大學線 温柔而堅定 以信念守護工友——專訪工權會總幹事蕭倩文
蕭倩文指自己做事心急,故寫下「謹言慎行」並放在辦公桌前提醒自己。(謝天渝攝)

不斷處理突發工作 曾萌生辭職念頭

與朝九晚五的辦公室工作不同,工業意外往往無法預料,工權會成員接獲通知後,便要馬上處理突發情況,隨時隨地奉召到場支援。蕭倩文憶述,有次下班買菜後坐巴士回家,途中突然接獲屯門發生工業意外的通知,當時約六點半。她立刻下車,趕往屯門醫院協助傷者及家屬。工作了一個多小時後,回到家已經八時多,晚飯時間已過。那刻她感到有點氣餒,把菜扔在地上:

「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好像沒有了自己的生活。」

當時已是 2019 年,是蕭倩文在工權會的第 10 個年頭,面對著日復一日、隨時候命的工作,她往日的熱情漸漸被磨蝕,對工作感到疲累,加上當時她已是一女之母,眾多且即時性強的工作讓她分身不暇,即便是週日帶女兒去公園玩耍,她也得抽空在旁寫新聞稿,工作與家庭無法平衡,讓她萌生辭職念頭。

「我那時候就想,是不是還是這樣?是不是也要想想家庭?」

蕭倩文在工傷意外現場接受傳媒訪問。(受訪者提供)大學線 温柔而堅定 以信念守護工友——專訪工權會總幹事蕭倩文
蕭倩文在工傷意外現場接受傳媒訪問。(受訪者提供)

時任總幹事突離世 從此擔起工會重任

就在蕭倩文找到新工作,下定決心向時任工權會總幹事陳錦康提出請辭之時,陳突然中風入院。那刻她吞回請辭之言,打算留在工權會工作多半年,待陳康復後再談。始料不及的是,年僅六十的陳錦康入院不足一個月後便撒手人寰,結束 36 年的總幹事生涯。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徹底打消辭職的念頭,更在工權會群龍無首之際,因她經常跟隨陳錦康外出學習之故,而被推舉為新任總幹事,至今已經五年多。面對被其他成員委以重任,她卻無所畏懼,

「可能我自己不怕,大膽一點,能頂得住壓力……且陳先生都好像當我們是一家人,所以我覺得要(與工權會)共度時艱。」

陳錦康突然離世,工權會頓時失去陳原有的人際網絡。蕭倩文需由零開始,像「織蜘蛛網」般重新建立。

作為工權會總幹事,蕭倩文的主要工作是處理重大傷亡事故、協助家屬、統籌政策倡議及推動安全教育。(謝天渝攝)大學線 温柔而堅定 以信念守護工友——專訪工權會總幹事蕭倩文
作為工權會總幹事,蕭倩文的主要工作是處理重大傷亡事故、協助家屬、統籌政策倡議及推動安全教育。(謝天渝攝)

工權會遍布生活足跡 時刻不忘工作

蕭倩文的家庭生活與工作幾乎密不可分,無論何時她的生活都總會出現工作相關的痕跡。有時蕭倩文一家週末郊遊,也會相約工傷遺屬同行。她憶述,早前她曾帶同 2022 年安達臣道天秤事故身亡的電工許文明之遺屬——許氏姐妹一起遠足。訪問期間,她翻出手機裏的照片向記者展示,相片為蕭倩文的兩個女兒和許氏姐妹,與工權會同事一同登山的溫馨場景。儘管蕭倩文工作繁忙,其丈夫也理解她的工作,與她有明確家庭分工:丈夫負責輔導女兒功課,她則抽空陪伴女兒,加上家中的外籍傭工,家庭裡互相補位,讓她可全心投入工作。

問到蕭倩文私下一直想做的事,她坦言想練好英文,好讓她在面對訪問時能更流暢。不過,她也隨即自我調侃道:

「其實都是為了工作,哈哈!」

砥礪往前 推廣安全教育

工權會於 1981 年成立,蕭倩文加入工權會至今已 16 年,自接任總幹事以來,不僅持續為工傷者爭取權益,更積極推廣職安健教育活動。近年工權會大力推動安全教育,他們的足跡遍布地盤、街頭,甚至學校,又曾舉辦工傷展覽、出版繪本、與香港話劇團合作編排話劇,甚至結合時下潮流以「劇本殺」宣傳工業安全。她不遺餘力地推廣職業安全教育,背後只有一個信念:「從小建立安全意識。」她深信,唯有從小培養安全文化,才能從根本上減少意外發生,做到防患於未然。這份信念也成功展現在家庭教育中:有次她與女兒外出,女兒主動向她指出,正在工作的工人沒有正確使用鋁梯。

今年 2 月 22 日,王肇枝中學與工權會合作舉辦「離地工作職安健講座」,向從事離地工作的家長講解職業安全。(受訪者提供)大學線 温柔而堅定 以信念守護工友——專訪工權會總幹事蕭倩文
今年 2 月 22 日,王肇枝中學與工權會合作舉辦「離地工作職安健講座」,向從事離地工作的家長講解職業安全。(受訪者提供)

訪問接近尾聲時,蕭倩文主動提及每年 4 月 28 日是「國際工殤紀念日」,稱工權會將延續往年的方式,在政府總部外請願,希望政府能效法其他國家,將這天定為法定紀念日。她堅定地表明,儘管爭取工權的前路漫長,他們的初心依然不變。

蕭倩文辦公室內的「四•二八工殤紀念碑」模型。(謝天渝攝)大學線 温柔而堅定 以信念守護工友——專訪工權會總幹事蕭倩文
蕭倩文辦公室內的「四•二八工殤紀念碑」模型。(謝天渝攝)
工業傷亡權益會最新出版書籍《九千鴻毛:香港工殤運動紀要》,紀錄香港勞動者歷史。(謝天渝攝)大學線 温柔而堅定 以信念守護工友——專訪工權會總幹事蕭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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